見是這婆子,沈玨沒有托大,起身道:“毛媽媽。”
毛媽媽是沈家世仆,丈夫毛奎是二老爺身邊當用的管事,這次“護送”二太太回京,就是他們夫妻兩個。他們兩個的兒子女婿,如今都跟二老爺在南昌任上當用。
毛媽媽倒是客氣,對著沈玨先屈膝道福,隨后才道:“三哥,太太請三哥過去說話。”
沈玨看了眼外頭天色,不由皺眉。
外邊已經天黑了,還下著大雪,二太太怎么這個時候找他?
沈玨身邊的婢子春鸚素來機靈,瞧著不對,早拿了荷包出來,一邊扶了毛媽媽,一邊塞了毛媽媽手中,“低聲”問道:“這么晚了還勞煩媽媽過來,莫不是二太太有什么事吩咐三哥?三哥才沐浴完,這外頭還冷著,到底是什么要緊事哩?”
一個婢子打聽主人的事情是逾越,不過旁邊少爺看著,還輪不到毛媽媽來管教。
毛媽媽也怕二太太鬧起來不可開交,亦“低聲”道:“有人在太太跟前下蛆,說三哥嬉鬧吃酒了,太太惱了…怕是這其中有什么誤會,是不是去尋二哥說一聲…”
后一句雖是對著春鸚說的,實際上問的卻是沈玨。
沈玨臉漲的通紅,說不是是羞還是愧。
今日中午吃席時,沈瑞開始并沒有給他酒吃,后來被他央磨得不行,才叫人給他加了酒杯。
沈玨心中難過,故意多吃了幾盅,讓自己醉了一場。頭腦發熱,壓根沒想到守孝這一茬,如今看來卻是要給沈瑞添麻煩。
以二太太的脾氣,不單單會教訓丨他一頓,怕是要借題發揮,連沈瑞都要落不是。
成為二房嗣子這一年半的時間,沈玨雖與喬氏相處的不多,可是也發現她對小長房存了敵意、對小三房帶了輕鄙,跟誰都不親近。
“有人看到我吃酒了?”沈玨冷著臉道。
中午小宴設在九如居,能進屋子服侍的只有柳芽與春燕。沈玨當時是醉了不假,可直接去了沈瑞的臥房歇著,并沒有出來,沈玨不信閑話會傳到外頭來 毛媽媽道:“聽說是看到三哥在花園里耍了旁的事情,多半是誤會。二哥打發人從廚房要了狀元紅,這是上下都曉得的…”
其他的,當然只有當事人沈玨、沈瑞自己知道。
沈玨年歲在這里,被堂兄叫出去陪客也牽扯不到不孝上,孝期酗酒就不妥當了。
聽了毛媽媽的話,沈玨眼睛眨了眨,心里放下心來。
若是今日不是沈瑞請客做東,他會心甘情愿地在二太太跟前認罪,什么處罰都愿意接受,畢竟是他的疏忽,忘了自己身上還帶了小功的孝,酗酒確實有失孝順之道;可關系到沈瑞,沈玨就不能認這個錯。
他沒有避諱毛媽媽,低頭嗅了嗅身上,因剛沐浴過的緣故,身上酒氣早已經散了。
沈玨暗暗松了一口氣,心中生出幾分愧疚。
自己怎就不長記性?大伯娘剛告誡過自己要孝順親長,就讓自己全然忘到腦后。自己任性不說,還連帶著兄長跟著擔了不是。
“既是太太傳召,那就走吧。”沈玨道。
春鸚見狀,忙抱了連帽披風出來,帶了幾分擔憂道:“三哥頭發還濕著…
沈玨接過穿了,道:“沒事,不過幾步路。”
話雖如此,不過從溫暖如春的屋子出來,沈玨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毛媽媽見狀,忙加快了腳步。
北風卷著雪花,呼嘯而至,在寒冷寂靜的夜中,“嗒嗒”的腳步聲越發分外清晰。
毛媽媽與沈玨剛進西南院,喬氏就聽到外頭動靜,坐直了身子,臉上露出幾分肅穆。
這嗣母子之間本就不親近,彼此之間向來都是客氣守禮。
沈玨就在廊下站了,由毛媽媽先進屋通稟。
早有婢子上前,接了毛媽媽手中的燈籠。
毛媽媽顧不得彈身上落雪,躬身道:“太太,三哥來了,在外頭候著。”
喬氏卻不急著叫進,皺眉道:“你可瞧仔細了,他到底吃酒不成?”
毛媽媽道:“許是誤會,老奴瞧著三哥的模樣不像是吃了酒的…”
喬氏神色稍緩,隨即冷哼道:“若是中午吃的酒,也當醒的差不多了…
毛媽媽不好再接話。
喬氏擺弄著手指,只覺得這些日子氣色不好,連素來修長白皙的手指也看著不順眼了。
“就算他沒吃酒,玩樂嬉鬧之事沒有冤枉他吧?”喬氏漫不經心地說道。
毛媽媽眼見她還不叫人進來,心中擔憂,忙道:“要不太太叫三哥進來罵他?”
外頭寒風凜冽,又夾著雪花,沈玨剛沐浴出來可不好在外頭多待。
喬氏聞言,臉上生出幾分厭惡。
她原本是帶了心火,想要將沈玨提留過來罵一頓;可這心頭火兒,來的快,消的也快,這會兒她已經懶得罵人了。
而且她向來自負美貌,對于男子向來避諱,沈玨即便只是少年,且是她的嗣子,不過她心中也生出瓜田李下之嫌,不想讓沈玨進屋。
要是就這樣放沈玨回去,喬氏又不甘心。
她擺弄著手指,腦子里想的是出京這一年的日子。
要是沈玨這嗣子有半點孝順之心,都不會任由二老爺那么對她。她卻是不想想,夫為妻綱、父為子綱,沈玨如何能做的了二老爺的主?
不過是遷怒罷了。
毛媽媽站在那里,心急如焚,卻是不敢再多說。
雖受了二老爺重托,回到京城后大太太也將二房庶務都托付給他們夫婦,可他們兩口子到底是奴不是主。
該說的好話為沈玨已經說過了,要是再啰嗦喬氏可不會容她。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喬氏似才想起沈玨還在外頭候著,抬頭道:“去代我問問他,可曉得錯了,我當不當罰他?”
毛媽媽應了一聲,忙轉身出來。
外頭風雪越發大了,廊下的燈籠被吹得東搖西晃。
雖說沈玨站在廊下,可依覺得寒風刺骨。
毛媽媽看著風雪中佇立的沈玨,滿臉擔憂,可只能揚聲道:“太太問三哥,可曉得錯了,太太當不當罰三哥?”
沈玨見毛媽媽扯著嗓子,先是一愣,隨即見毛媽媽抬手指指了指正房。
沈玨就也抬高了音量道:“孩兒知錯了,既是太太身體不豫本該過來侍疾,不當跑去花園見表哥表弟,還請太太責罰。”
看著沈玨小臉凍的發青,毛媽媽心中嘆了一口氣,拄拄腳又挑了簾子進屋 隔著門窗,喬氏已經聽到沈玨的應答,卻是不滿意。
明明是沈瑞錯了規矩,拉了守孝的堂弟出去陪客,這會兒倒是全成了沈玨自己的過錯,不與沈瑞相于。
想著徐氏將沈瑞當成寶似的,比珞哥在時還要多看重幾分,喬氏就滿心不忿。
“既是曉得錯了,就在外頭跪一個時辰清清腦子,想想什么是為人子的本分”喬氏聽出沈玨對沈瑞的維護,冷冷地說道。
毛媽媽聽了,變了臉色,忙道:“太太,外頭下著雪,三哥過來前又是才沐”
話說到一半,就被喬氏打斷:“怎么?如今這家里我這太太說話不作數了?還是你這老奴自詡有二老爺吩咐就覺得能轄制我這個太太?”
這誅心的話說出來,毛媽媽哪里還敢說旁的,忙跪下請罪。
喬氏指著旁邊那婢子道:“去外頭傳我方才的話”
旁邊那婢子正是今日湊到喬氏跟前告狀的那位,本是被二房留京看屋子的二等婢子,自打喬氏回來,一心往喬氏身邊鉆營,才主動做了耳目。
眼下得了吩咐,她便趾高氣揚地出去,將喬氏的話傳了一遍。
沈玨并不覺得喬氏故意為難自己,畢竟今日是他有錯在前,到了這邊后又因要將沈瑞開脫出去認錯態度不端正。
跪一個時辰,也讓他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嗣子之責。
這樣想著,沈玨就“噗通”一聲,老實跪了。
那婢子見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沈玨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腳步遲疑,心中就有些不忍。
她這么巴結二太太,為的不過是升一等,要是能被太太送到沈瑞院子里那是再好不過。
因沈瑞的九如居婢子少,沈玨那邊就不肯多要侍婢,可兩個少爺年歲漸大,總要多添人手服侍的。
等轉身回了屋子,看到依舊跪在地上的毛媽媽,這婢子就將嘴邊的話又咽下,不肯多說,只道:“太太,婢子傳了話過去,三哥已經跪著了。”
聽說沈瑞服順,喬氏只覺得心里的火才消了些,卻是依舊不肯吩咐毛媽媽起來。
先前的日子,她傷心母亡,無心與這老奴計較,以后可不想再縱容…
主院院子里,紅云緊了緊身上衣裳,拉著春鸚進了廂房,道:“怎么這個時候過來?可是三哥有什么事?”
春鸚放下燈籠,滿臉擔憂道:“方才二太太叫毛媽媽叫了三哥過去,聽著說話意思是二太太惱了三哥白日去花園玩,還有人說我們三哥吃酒,我心里委實不踏實,過來尋姐姐拿個主意,看是不是求太太過去瞧瞧…”
關系到二太太還有沈玨,紅云也不敢自專,道:“二太太是三哥之母,想要教訓丨三哥幾句又有什么打緊?你也太大驚小怪,且先等著,我去回了太太,看太太怎么說”
春鸚滿臉感激道:“勞煩姐姐…”
紅云轉身出去,進了上房。
徐氏正閉目養神,聽到動靜抬頭道:“可是老爺回來了?”
紅云搖頭道:“老爺還沒回來,是三哥身邊的春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