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半大少年,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在外頭又活動了半響,熱騰騰的飯菜上來,立時顧不得旁的,吃吃喝喝要緊。
等米酒吃了一碗,菜肴也風卷殘云過了大半,肚子里有東西,身上暖和了,大家也開始張羅起旁的來。
“這樣多無趣,當行個酒令”楊仲言撂下筷子道。
坐在他下首的徐五也道:“就是,這酒也太淡了,是不是也上醇酒?”
壽哥也嫌棄地看著眼前的米酒道:“這哪里是酒?比糖水差不多了…”
沈瑞并不贊成未成年人喝酒,可在世人眼中,在座眾人中除了壽哥、何泰之還算年幼之外,其他人都不算孩子了。
他就喚春燕過來,整理了桌子,將吃的差不多的菜撤了,又吩咐上些小菜于果佐酒。
不過他沒有讓人上清酒,而是讓人上了二斤一壇的狀元紅。
在座諸人,除了楊慎與沈瑞之外,其他人都不是斯文性子,自然不肯用那些文縐縐的酒令,就直接要了骰子來比大小。
一圈下來,大家有輸有贏,臉上都喝得紅撲撲的。
沈瑞與沈玨兩個穿著是厚棉衣、厚棉褲,先就受不了,告了一聲罪,下席去換了輕薄的家常衣裳過來。
旁人還罷,何泰之與楊仲言兩個素來不見外,已經去了外頭棉衣,只穿著里頭的薄棉坎肩,衣服袖子也擼起來了。
這邊熱熱鬧鬧,東院書房里,三老爺坐臥難安,心里如同滾油似的難熬。
東宮微服,要是甩開所有的侍衛隨從,那可是要出大事;要是沒甩開侍衛隨從,那沈家現下是不是就被廠衛的人盯著?
只要一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
偏生滿心憂慮,三老爺又不能跟三太太說去。三太太知曉后,除了跟著擔心,徒勞無益。
方才午飯時,三老爺食不下咽,怕妻子擔心,才故作尋常。為怕三太太看出端倪來,他用完午飯,就急匆匆借口讀書來了書房。
是等兄長落衙回來,還是去尋長嫂?
三老爺猶豫再三后,還是起身去了正院。
大嫂與尋常婦人不同,自有一番見識,是沈家的定海神針。
正房里,徐氏用完午飯,撤了飯桌下去,吩咐周媽媽主仆兩人正在說話。
“聽紅云說二哥那邊要了酒?這樣的天氣,吃酒是暖身,可過猶不及。你過去盯著些,別叫他們吃多了。酒后怕吹風,醒酒湯先備著,別讓他們再到外頭來。到底來做客,要是吹著冷著,倒是咱們家的不是。”徐氏仔細吩咐道。
周媽媽應了,挑了簾子出來,正與三老爺碰了個正著,忙屈膝:“三老爺 “周媽媽起吧…”三老爺腳步頓了頓,道:“大嫂可用完了午飯?”
周媽媽道:“剛撤了飯桌,三老爺快屋里請。”
徐氏在屋里聽到動靜,打發紅云出來相請。
三老爺面帶沉重,進了屋子。
徐氏本還奇怪三老爺怎么這個時候過來,見他的模樣,似是憂心,又似急迫。
徐氏心中一激靈,立時想到四哥身上,忙道:“這是怎么了?”
四哥入冬來雖沒大病,可徐氏心中始終放心不下,生怕他重蹈覆轍,走了三老爺幼年的老路,湯藥不斷。
三老爺并未作答,而是側過身子,看了紅云一眼。
徐氏心中詫異,擺擺發紅云到門口站著。
三老爺長吁了口氣,壓低音量道:“大嫂可見了瑞哥的客人壽哥了?”
徐氏點點頭,皺眉道:“可是他身份有什么不妥當?”
別的孩子都是知根知底,壽哥的身份卻是遮遮掩掩。不過沈瑞并未追問,徐氏相信沈瑞擇友的眼光,便也沒有當回事。
畢竟人的衣服可以更換,渾身氣度卻是換不了的,壽哥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嬌養出來的小少爺,規矩教養不差,京城勛貴又多,不管是哪一家的,長輩與沈家有無淵源,孩子們的交往也犯不了什么忌諱上。
聽三老爺提起這個來,徐氏的心卻跟著提了起來。
她心中隱隱后悔了。
三老爺又望向門口一眼,聲音壓的更低,道:“大嫂,這個壽哥就是去年沈楊兩家過帖時下降楊家的貴客”
徐氏聽了這話,變了臉色。
去年東宮微服去楊家之事,徐氏后來也聽大老爺說了。
不說別的,只從這個就能看出楊廷和與東宮關系親厚。沈瑞之前對將來朝局的預測,也正應了此處。不管是閣老朝臣,還是勛貴外戚,與東宮之間都隔著皇帝,只有內官與詹士府屬官,是東宮能毫不避諱接觸的人。
等到變天之時,別人前程都不好說,詹士府那邊肯定是水漲船高。
沈滄找了關系,將沈瑛送進詹士府,也是想到了此處。
“看準了?”徐氏正色道。
三老爺點點頭,道:“長相名字都對的上,哪里能錯了?”
姑嫂兩人對視一眼,都覺得棘手。
“瑞哥…當是不曉得的吧?”三老爺遲疑了一下,道。
“那是當然瑞哥行事最是穩當,要是知曉貴人身份,哪里會請到家中?”徐氏點頭道:“況且今日又是以游戲為名。東宮已出閣講書,要是讓外頭知曉了,諂媚東宮、引誘東宮嬉戲可不是什么好名聲”
三老爺皺眉道:“那可怎么好?瞧著貴人模樣頗有興致,與諸少年相處得也融洽,要是擾了他的興致,難保引得他不快;要是任之由之,萬一有半點閃失,闔家都要跟著受累…”
徐氏沉思片刻,道:“楊家小哥是什么應對?”
三老爺苦笑道:“八成是玩的高興了,分了兩隊相爭,都爭出心火來,只見摩拳擦掌,倒是并未見他顧及尊卑”
徐氏聽了,反而松了一口氣道:“東宮能微服幾次?就算外頭曉得他認識瑞哥,也定是以為通過楊家那邊。楊大學士是個仔細人,勸誡也好,稟到御前也好,都輪不到咱們家這邊動作。靜觀其變吧,省的畫蛇添足。”
三老爺也曉得,對于少年東宮的心血來潮,沈家確實不好應對。
除了擔心家人,他還不放心侄子:“會不會影響到瑞哥?”
木秀于林,風必吹之。
沈瑞雖不過尋常生員,可既與壽哥成了朋友,那肯定在御前掛號。君心難測,誰曉得是福是禍。
徐氏道:“不會。瑞哥行事端方,不容易被挑出錯處。”
叔嫂二人擔憂的同時,也隱隱曉得這是沈家的契機。
歷朝歷代,儲位之爭都比較慘烈。大明雖是嫡長子繼承制,可圍繞儲君也不乏有爭議之時,弘治朝卻無這個憂患。
誰讓天家只有東宮這一根獨苗,真要與東宮有舊誼,說不得就是沈瑞的大機緣…
九如居,酒桌上。
沈瑞鼻尖上都是汗,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明亮非常。他站起身來,手中端著酒杯,道:“玨哥不勝酒力,這酒我替他吃了…”說罷,舉杯飲盡。
沈玨坐在他下首,醉眼朦朧模樣,傻笑道:“瑞哥才醉了,我沒醉”
連哥哥都不叫了,這還沒醉?大家望向沈玨的目光,一陣鄙視。
方才吃的不過是酒釀,如今換了狀元紅也沒過幾輪,壽哥與何泰之兩個小的還坐的穩穩當當的,沈玨反而歪著了。
沈全怕旁人誤會沈玨沒大沒小,笑道:“大家不曉得,玨哥與瑞哥兩人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就差半天。雖說瑞哥先落地,可因他是提前大半月早產,玨哥就一直不服氣,只說自己當是哥哥呢…小時兩人湊到一處常爭著誰是哥哥,這會兒玨哥喝醉了,估計又當自己是哥哥了…”
徐五看了眼沈玨,又看了眼沈瑞,道:“這兩人真是一般大?委實看不出瑞哥白白凈凈,面相看著倒像是南邊人,可真身量真不低,說是十六、七也有人信。”
楊仲言瞥了徐五一眼,道:“你也不看看瑞哥是誰的弟子?要是你當瑞哥是文弱秀才,那可是看錯人了…瑞哥的老師是王余姚的長子,那可是文武雙全的人物”
徐五帶了興奮道:“真的?就是十幾年前打遍四九城無敵手的‘京城一霸,王家老大?”
楊仲言點頭道:“當然就是他,誰還哄你不成?瑞哥沒進京前,在南邊跟在王家老大身邊好幾年,學文學武,身手定不一般…”
聽了這話,不僅徐五興奮,連高文虎、壽哥、楊慎幾個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帶了好奇。
只有知曉內情的沈全,覺得楊仲言的話,未免夸大說辭。
要知道王守仁在松江駐足,前后也不到一年功夫,沈瑞跟誰學習三、五年去?
另一個知情人何泰之,則有些糾結。
“京城一霸”這好像不是褒獎的話?還打遍四九城?那個時候王華不就是一個翰林小官么?自家姐夫一個翰林的兒子,真的那樣囂張?
他不知該糾結姐夫年少時的張狂無忌,還是該暗暗慶幸自家姐夫既是習過武,身子骨應該比看起來的結實。
高文虎已經帶了幾分雀躍,憨聲道:“沈二哥,要不咱們比比?”
沈瑞也想要看看高文虎現下的身手,便點頭道:“好不過今日吃了不少酒就算了,改日你得閑了過來,咱們一起練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