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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青云路始(三)

  大興縣是京縣,正堂寬敞,足有半畝。不過前面縣令帶了吏員所在的座位占了一部分,考生與考生之間的過道也占了一部分,剩下地上擠了小二百人。

  之前沒坐滿時還不覺什么,如今考生都進了場,看著就擠的不行,味道也一下子多了起來。

  沈瑞因練了幾年吐納的緣故,五感比常人要敏銳些,可是遭了大罪。

  后邊傳來一股臭烘烘的油膩味,沈瑞實忍不住,回頭一看,就見后頭坐著一魁梧少年,滿臉憨厚,十六、七歲年紀,那身子板比成年男子高大。他身上穿著洗得泛白的布衣,盡管淳樸,看著也于于凈凈。

  味道是他的桌子發出的,看著那說不出是紅是黑的案板,上面都是一道道刀痕。

  那是做什么板子?這味太熏人了。那憨厚少年見沈瑞回頭,還巴巴地露出幾分笑。

  這憨厚少年本是長著一對牛眼,不笑的時候看著還想尋常人,這一笑起來就顯得有些傻。

  沈瑞并無多少好奇心,對少年點點頭,就回過頭。

  就聽到有人輕哼一聲,道:“坐無坐樣,斯文委地”

  沈瑞順著聲音望去,正是自己的左手邊,過道對面座位上的考生,雖沒有留須,不過看上去也三十來許。

  既然有五十歲依舊過不了院試的童生,那三十來歲來應縣試儒生也不算稀奇。

  只是這人精神怕是不大好,否則在考場上也不會這般無聊地管人閑事。

  至于為何將下巴抬得高高的,對旁人不屑一顧的模樣,估計是錢多燒的。就看他穿著打扮,雖是單衣,可用的卻是平紋素緞,連腳上單鞋也是緞面的,手指上帶了個金戒指,上面鑲嵌著鴿卵大小的紅寶石。

  再看這人用的桌椅,雖說也是泛紅黑紅色,可同沈瑞后頭那少年用的柳木板子不同,泛著淡淡的檀香味,這用的是上好的檀木。

  真要論起來,眼前這人連童試都沒過,還是“民”、“庶民”身份,這份穿著打扮已經是逾越。只是京城權貴云集,奢華成風,別說是良民,就是奴仆下人披金戴銀也是尋常。

  同這人一對比,沈瑞這連漆都沒有刷的原色榆木桌椅就顯得寒酸。加上沈瑞穿著打扮,渾身下上半絲綾羅綢緞不見,用的都是細布,要是不看氣度,就是尋常耕讀人家少年的裝扮。

  身后的少年樂意親近他,旁邊這位對他不屑一顧,也是因他們對沈瑞身份的定位。

  沈瑞掃了他一眼,就收回視線。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兩篇花團錦簇的文章出來,定要在前十名中。

  每場的前十名,在下一場就可以單獨考試。

  等到了晨初,天色大亮,順天府大興縣弘治十五年縣試第一場開始。

  等考題與考紙發下來,沈瑞就拿起毛筆。

  那些填空題,自然一口氣做完。就是時文這里,他也占了巧,其中有一個題目正好是之前曾經做過的,就默了下來。至于第二篇,因為要琢磨一會兒,他便暫時撂下筆。

  等著一抬頭,沈瑞卻是嚇了一跳,就見一個短衫裝扮的人手中提了提壺,站在一旁,對旁邊那大齡青年小聲道:“公子,要不要熱水?”

  即便他之前已經聽說考場上有人販賣食物與水,也以為會在中午一陣,沒想到這才開考不到一個時辰,就有人開始叫賣。

  等四下眺望一下,沈瑞就發現這樣的人不是一個,而是兩、三個。

  有自己帶了杯子的考生,就取了杯子買水;沒有帶杯子的也沒事,賣水的伙計這里有備有的粗瓷杯子。

  旁邊的大齡青年已經從提籃中取了青花瓷蓋碗,又取了茶葉,等熱水注入,便是茶香四溢。

  那賣水伙計手中捏著一小元寶,滿臉紅光道:“感謝公子惠顧”

  等他轉過身,對著沈瑞時,沈瑞就從看戲人變成戲中人。

  視線在沈瑞身上轉了一圈,這賣水伙計挺直了腰板,依舊帶了和氣,小聲道:“這位小哥,要熱水么?”

  這跑堂伙計最是火眼晶晶,沈瑞雖是穿著布衣,可這沉穩勁也不像庶民百姓出來。加上他年紀看著又輕,小伙計便也收了怠慢之心,好聲好氣地說起話來。畢竟,只有書香門第,家學淵源,子弟啟蒙早,應童子試的也早。換做百姓人家,十來歲開始讀書,小二十歲下場應童子試的大有人在。

  沈瑞點點頭,從提籃中取了白瓷碗:“有勞”

  那伙計遲疑了一下,道:“小哥,一碗水五十文…”

  沈瑞從考籃中取出一個藍布荷包,從里面抓了一把銅錢出來,數出五十枚,交到這伙計手中。

  小伙計接過,又數了一遍,方提著水壺給沈瑞倒了大半碗熱水,順著過道往后去了。

  沈瑞拿著荷包,卻是若有所思。

  他這一套考試行頭,都是徐氏親自給預備的。

  昨晚就準備好了,沈瑞自己也檢查了一遍。雖說不知徐氏為何給他準備的東西這樣簡樸,不過沈瑞也沒有多問。出來是答題,又不是人際交際,只要筆墨紙硯都沒問題其他都是小事。

  到了方才買水,沈瑞才隱隱地覺得不對勁。

  一杯熱水,成本連一文都不到,卻能賣五十文,與其說是買水,不如說是借著買水索拿。只是這是科考慣例,大家一代代傳下來,也就約定俗成了。

  徐氏在考籃中裝了兩個粗布荷包,里面裝了不少銅錢,為了就是此事。

  這會兒功夫,就聽沈瑞身后有人道:“我就十文錢,十文錢中不?”

  接著是那伙計的聲音:“呦呵,還想賴賬不成?旁人都給了五十文,作甚你就要十文,你是宰相家的公子不成?”

  想著身后少年方才那憨厚一笑,沈瑞就忍不住回過頭去。

  那憨厚少年手中捏著幾個銅板,滿臉惶恐,額頭上已經急出汗來。

  沈瑞的眼風落在考桌上,就見一個粗瓷杯里倒滿了熱水。

  水汽寥寥,那伙計神情越來越冷冽,那憨厚少年急的眼圈都紅了。

  就聽那伙計道:“要是想賒欠,也并非不可,只是到了明日這茶水錢就…

  沒等到他說,那憨厚少年已經看到沈瑞回頭,立時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探出長胳膊抓了沈瑞肩膀:“大哥,借我四十文錢”

  這般不按牌出招,那伙計愣了,沈瑞也微怔。

  這憨厚少年見沈瑞沒應答,嘴角一裂,豆大的眼淚就滾落下來。

  考生的座椅,除了過道之外,都是一個挨著一個。

  這塊一有拉扯,周圍的考生就都探頭過來。

  那伙計的面上也有些兜不住,瞪著那憨厚少年運氣。

  這也是索拿的常用手段,讀書人家的考生,長輩進過考場曉得規矩的,會預備下散碎銀子銅板之類,泥腿子人家出來的小子不知道規矩就要嚇一嚇,使得他服帖,明日帶了銀錢過來。

  不想著呆小子不按理出牌,這又是考場之上,索拿是索拿,可也不好公之于眾。要是喧囂起來,考生得不了好去,這伙計也會落不是。

  沈瑞被無辜牽連進來,心中生出幾分不耐煩,可也不過是后悔自己多事。

  對于這憨厚少年,倒是并未有多少遷怒。

  能讀得起書的人家,畢竟不是赤貧,要說湊不齊五十文錢也不至于,不過是這少年無人指點,才沒有帶銀錢進考場。這伙計看著笑瞇瞇,卻是個心黑的,越是這樣百姓無根基的人家,越是想要撈上一筆,才故做刁難。

即然這少年借錢,沈瑞便轉身從荷包中摸出四十文,放到那少年的桌子上  那少年正哭得傷心,見了銅錢,立時破涕為笑,連聲道謝,“呵呵”兩聲,取了銅錢,遞給伙計。

  那伙計雖臉色依舊不好看,卻不敢再招惹這憨厚少年。

  這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明明是大傻子,還來考童子試?誰家爹娘這么不懂事,將這傻小子放出來了。

  至于前面掏銅板的少年,書香門第出來的,保不齊什么時候就鯉魚躍龍門,可不是他一個伙計能得罪得起的。

  一場風波就這樣過去,沈瑞靜下心,在心里破了題。

  買來的熱水放涼了,沈瑞一口也沒有喝。

  他雖然答題快,可考場放人是十個一批,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出去,為了免得解手,還是不喝水的好。

  等到沈瑞在草稿上做完第二篇時文,又在答卷上抄寫好后,已經又過去一個時辰。

  沈瑞這個時候可也交卷,但是他沒有交,交了也是等著旁人,還不如等一等。

  賣水的伙計繼續在過道里穿行,只是這回手中提的不是水壺,而是燒餅籃子,里面是一包包油紙包的燒餅。

  一杯水都賣五十文,這點心要是論起成本來,自然是熱水的幾倍,或許是考慮眾考生隨身帶的銀錢有數,加上當初的告示要考生自帶食物,總算沒有太離譜去。這回有了選擇,夾牛肉的燒餅五十文,尋常的二十文,可買可不買。

  沈瑞沒有要,后邊的傻大個沒錢買,兩人吃的都是自帶吃食。

  旁邊的金戒指大齡青年,顯然也看不上這粗糙吃食,不耐煩地擺手。

  那伙計卻不肯走,只一位陪著笑。

  金戒指青年滿臉煩躁,都已經開口攆人,可那伙計就是不肯走。最后還是他氣鼓鼓地掏了一個小元寶出來,那伙計才留下幾個油紙包,笑瞇瞇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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