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對于楊家“文定”之喜帶了幾分好奇,不過太子也是三綱五常教導出來的,并沒有冒昧地要提提見見“小師妹”之類的話,反而對旁邊的少年頗為關注。
楊慎長相與楊廷和肖似,太子便道:“這位就是前些日子從四川回來的師兄?”
不得不說,楊慎的賣相極為討喜,相貌俊秀,看著就是那種乖乖好孩子的模樣。又因讀書多的緣故,更添儒雅。
十來歲的少年,都愛同大孩子玩。
今上后宮只有皇后,還有幾個沒有封號的夫人,是皇后入宮前就在的宮女子,沒有冊封嬪妃。龍子龍女,都是中宮皇后所出。太子本有一同胞弟弟、一同胞妹,不過卻是幼殤。如今宮中,天家只有太子這一血脈。
要是楊慎是尋常少年,不知太子身份還能隨意些;如今既猜到太子身份,一時不免有些拘謹,應對之間守了尊卑之禮,顯得生疏不親近。
太子輕哼一聲,露出幾分不滿,立時對楊慎沒了興趣,對楊廷和道:“先生有幾子?”
楊廷和道:“有四子。”
太子眼睛一亮:“那其他人呢?”
楊廷和忙目視楊廷儀,楊廷儀下去,少一時領了幾個孩子進來。
這是楊廷和庶出的三個兒子,年紀最大的二郎楊悍九歲,三郎楊忱七歲,四郎楊恒三歲。
太子站起身來,打量了幾個孩子一眼,回頭對楊廷和道:“先生,這三個都是師弟…”
楊廷和聽了這話,加上太子方才的反應,只能硬著頭皮吩咐幾個孩子道:“這是你們師兄,快上前見過。”
方才帶幾個孩子出來前,楊廷儀已經囑咐他們要規矩老實。可他不敢對幾個孩子說出太子身份,幾個孩子便也沒有對皇權的畏懼,除了年歲尚小的四郎之外,二郎、三郎眼中只有好奇與隱隱地親近。
多了一個師兄?哪里來的?
這般天真爛漫模樣,反而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哈哈”笑了兩聲道:“既是初次見幾個師弟,總要與份見面禮”說罷,便目視旁邊侍立的白面中年內侍。
那內侍乖覺,立時從袖子里摸出兩個荷包來,雙手奉上。
太子笑嘻嘻接了,掃了楊家幾兄弟一眼,也從自己身上拽下個荷包來,不過低頭看了一眼,上面金線繡龍紋的圖案若隱若現,怏怏地收回,又去看那內侍。
那內侍陪著笑,咬著牙根在袖子里摸出枚一寸直徑的碧玉環來,打著大紅色絡子。
太子將那兩個荷包給了三郎、四郎,將玉環給了二郎。
幾個孩子開始都不敢接,都是等到楊廷和點頭后,才接了,跟著謝了“師兄”。
幾個孩子脆生生的話出來,即便沒有多言,屋子里也一下子像是添了生氣 太子眉眼間陰郁散了些,不過看著旁邊空著手的楊慎,想了想就從腰帶上解下一枚羊脂玉平安如意牌來,遞給楊慎道:“到底是初次見師兄,小小表記,還請師兄勿嫌輕薄。”
太子的隨身配飾賜下來,這是多么大的臉面。
楊慎這里本當跪下謝恩,可既是太子不愿表明身份,便雙手接過,道:“榮幸之至…”
不過太子既擺著“師兄弟”的身份,楊慎這里也不好空手,就從荷包中取了一方田黃石印料,道:“我比師弟大,本當為師弟準備表禮,如今只能算是回禮…”
他本比尋常少年聰敏,已經看出眼前太子不愿守“君臣之份”,有心與楊家親近。自己最初的應對,是在規矩之內,卻是違了太子的心意。
方才太子給二郎兄弟“見面禮”時,楊慎心中也帶了幾分緊張。
楊家內宅雖不至于嫡庶混亂、尊卑不分,可想到亡母郁郁而終,同父親寵愛側室不無關系,他對幾個異母弟弟卻真的親近不起來。
要是這幾個弟弟入了太子的眼,楊慎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嫉妒。他想要自己保有君子德行,可也是尋常人,難免有心生怨憤之時。
太子手中把玩著黃田石印料,面上笑容更盛三分:“謝謝師兄,小弟卻之不恭了…”
這還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回禮”。
楊慎本就是性情率真,去了最初的拘謹,與太子應答也隨意起來。
太子就將幾個小的撇在一邊,只與楊慎說話,“師兄在哪里讀書”、“學院里有武事么”、“操練什么拳腳功夫”。
太子問題一個接一個,看得出來言談之中比較愛武事,楊慎卻是地道書生,應答起來就帶了一個人出來:“父親雖早就教導過我勞逸結合,可我染了讀書人不愛動的習慣,還是聽了毛遲的勸,方開始練習起拳來。”
太子好奇道:“毛遲是哪個?他拳腳很好么?”
“是我昔日同窗,他身體不好,沈瑞就將一套養生拳法教給了他,前些日子他又交給我…”楊慎道。
這套拳法,毛遲倒不是私自做主,在傳給楊慎時也是經過沈瑞同意的。當初的目的,是想要用這個來拉近楊慎與沈瑞的關系,不想要兩人繼續僵持下去 太子聽聞是“養生拳法”,帶了幾分不以為然:“不會是花拳繡腿的架子貨吧?”
雖說因沈瑞來“相看”時表現的不怎地,引得楊慎少年多有不滿,可如今聯姻之事塵埃落定,在楊慎心中,沈瑞這個未來妹婿就是親人。甚至真要在心中論起親疏來,因“愛屋及烏”的原因,沈瑞還要排在幾個異母弟妹頭里。
楊慎帶出拳法來,就是為了引出沈瑞,就道:“書生練起來或許是花拳繡腿,可沈瑞練起來可不是…他那老師就是文武雙全之人,他身上功夫也不差 太子聰敏好學,在朝野并不是新聞。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日聽太子說話,倒像是更偏愛武事一些。
在武事上,楊慎無長處,就想到沈瑞,就拐了個彎帶出沈瑞來。
他只當自己“婉轉”,推薦人不著痕跡,可客廳上眾長輩哪里看不出來,不免神色各異。
“沈瑞?沈尚書之子?那豈不是我的小師妹…婿…”太子反應過來,越發好奇,四下里望了望道:“今日不是他與小師妹‘文定,之禮,他怎么不在?”
楊慎道:“今日來過帖的是親家尊親長輩,并不用沈瑞出面。”
太子有些泄氣道:“還想要與他比比拳腳,看來要等下一回…”
太子隨侍來的內侍與近衛等,都在心里盼著這小祖宗早些回宮,不過卻沒人敢開口催促,只能用眼神示意楊廷和。
楊廷和今日做了太子“先生”,已經是出了大風頭。
太子身邊多少人盯著,什么風吹草動,或許能瞞住外朝,可宮中與詹士府是瞞不住的。
想著宮中帝后將太子當成眼珠子似的,楊廷和便只能硬著頭皮道:“天色不早,家中長輩要惦記,壽哥當回去了…”
太子眉頭一擰,瞪向楊廷和,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道:“如此,我就不再繼續打擾先生…”說罷,也不同眾人告辭,甩袖就走。
楊廷和忙與眾人告了聲罪,帶了楊廷儀、楊慎親自送了出去。
楊鎮與沈三老爺對視一眼,齊齊地松了一口氣。
沈瑛則是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開始猜測到太子身份時,他雖有些緊張卻無懼怕;不過待楊慎拐彎抹角地對太子提及沈瑞時,卻驚出一身汗來。
楊慎或許是無意,或許是好心,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儲君也是小老虎。
沈瑞雖比尋常孩子穩重些,可到底年歲閱歷在這里擺著,提前在太子跟前掛號不知是福是禍。
楊宅門口,太子正拉著楊慎,道:“這次沒見著沈瑞,這次孤出來,師兄可要幫孤尋了來…”
沒有外人在,太子便也混著叫起來。
楊慎不敢應,否則擔了勾引太子出宮的嫌疑,傳到宮中去可落不下好,便含糊道:“等有機會,定會帶他給殿下請安…”
旁邊楊廷和已經暗暗扣了荷包,塞到那中年內侍手中,低聲道:“那碧玉環定是劉中官心愛之物,本當歸還,只是殿下既賜下,不好不恭,倒是叫劉中官破費…”
那內侍捏了捏荷包,覺得輕飄飄的,面上帶了笑道:“楊大人莫要嫌棄是雜家身上的就好,雖不算什么稀罕物,也是早年殿下賜下。”
楊廷和小聲道:“如今已經進了三九,寒冬臘月,殿下怎么會出宮來?”
那內侍拿人手短,不好做蚌殼嘴,便微微一笑,低聲道:“殿下今日心里不痛快,非要出宮來散散郁氣。旁的地方雜家也不放心讓殿下去,正好聽聞楊大人家今日宴客,就只能叨擾楊大人,楊大人不會埋怨雜家多事吧?”
楊廷和心中咒罵一聲,面上卻不動神色道:“殿下親至,蓬戶生暉,倒是借了劉中官的光…”
太子騎馬而來,除了方才跟著進宅的內侍與幾個近身侍衛之外,門廳這里還停著十余人。
待侍從將太子的馬牽過來,那中年內侍親自將太子扶上馬,帶了一于侍衛,簇擁著少年離開。
楊廷和如何能放心,就吩咐楊廷儀帶了幾個長隨,尾隨而去。
楊家所在坊街與皇城不遠,直到目送太子一行人等進了皇城門,楊廷儀方回來。
楊廷和這才將提了的心放下,回到客廳繼續進行下一步,與楊鎮兩人交換了“龍鳳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