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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鳥飛魚躍(四)

張老舅爺聽了沈舉人的話,猶疑不定,便望向張老安人,正好瞧見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擺住,驚呼道:“姐姐  張老安人雙目緊閉,面如金紙,已是昏厥過去。

  張老舅爺嚇的一激靈,差點松手將張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舉人也變了面色,忙喚仆婢進來,將張老安人送到里間,便叫人去急請大夫。

  張大爺、張二爺都不敢再坐,幾個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亂瞄。

  要是因張家人緣故,真將張老安人氣死,那兩家不僅斷了淵源,還成仇敵。張家又有什么資格,與沈家相爭?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坊間藥鋪的坐堂老大夫被請了過來。

  看了脈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間,寫了方子,道:“老安人這是憂慮過重,這幾日飲食不思,少眠無力,身子才虛了,又趕上驚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幾副藥,用些溫和補湯,身子無大礙,可心病還須心藥醫,老人家上了年歲,容易多思多想,做兒女的還是當多多寬慰。”

  沈舉人瞪了張家眾人一眼,又回轉過來問了大夫醫囑。

  這老大夫來過四房幾遭,曉得張家與四房淵源。眼見沈舉人如此舉動,就曉得是張家人鬧騰,氣病了張老安人。

  他交代完遺囑,受了診金,帶了藥童出去,想著張老安人境況與方才半屋子張家子孫,搖了搖頭。

  前日因、今日果,張老安人一心貼補娘家,倒是養出一屋子廢物來,自食惡果…

  依舊是張老安人外屋,依舊是張老舅爺帶了兒孫,對峙沈舉人。

  只是張老舅爺沒有先前那般有底氣,張大爺、張二爺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舉人鐵青的一張臉,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張老舅爺訕訕,端起茶盞,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涼透,卻也無人添茶,張老舅爺只覺得沒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張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貼補的,可前頭祖產雖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孫氏嫁妝,外甥不敢得罪族親,就扔了我家出來,家產殆盡,連祖產也沒保住。這張家老少十來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風過日子,不厚著面皮來你家打秋風,還擎等著餓死?”

  “我曉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棄張家是破落戶。可當年姐夫那富貴病,耗盡家財,張家也出過救命銀子;姐夫走后,你們母子生活不易,張家錢米上也從沒吝嗇。就是你當年下場,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這舅舅鞍前馬后,四處打點,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過金陵,跑過京城…”

  張老舅爺臉上不見方才貪婪與得意,只剩下頹廢:“如今你是舉人老爺,家業翻了數倍,有爭氣大兒子,前頭娘子留下豐厚嫁財,要續進門的也是大戶人家小娘子,兒孫日子只有越來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兩位表弟還有這幾個表侄兒…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說到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張家幾個小的都耷拉下腦袋,張大爺、張二爺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淚來。

  沈舉人聽著前頭想起舊事還有些心軟,不過看到張大爺、張二爺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時惡心住了,冷笑不已。

  張老舅爺還罷,六十來歲的人,到了養老的年紀。張大爺、張二爺正值壯年,又識文斷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卻只知吃喝嫖賭,半生正事不做。還有那幾個小的,也多盡長成了,出去做活計學徒,怎就養活不了自己?

  說來說去,不過是饞懶奸滑,不肯吃苦罷。

  沈舉人的心,立時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張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讓他們盯上來,以后可斯巴不開。

  張老舅爺老臉上,鼻涕眼淚混作一團,嗓子嚎得響于,也不見外甥寬慰自己,便淚眼模糊地望向沈舉人。

  見沈舉人滿臉冷笑,透著幾分不耐煩,張老舅爺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淚,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貴手,予我們父子爺孫一口飯吃…你娘城南那處莊子,本也是從張家陪出…”

  沈舉人嗤笑道:“舅舅是真發了癔癥?當年張家陪的是一百二十畝地,那莊子如今是六頃莊子”

  張老舅爺面上有些羞紅:“姐姐嫁過來四五十年,陪嫁莊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莊子?那不不會給張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舉人絲毫不容情,一口回絕道。

  “你”張老舅爺惱羞成怒,也沒了好臉色,剛想要說話,就聽沈舉人又道:“不過正如舅舅所說,總不能看著舅舅一家老小去喝東北風。舅舅家搬到莊子上去住吧,那處莊子就請舅舅代為管著。”

  有句話說的好,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張老舅爺本想要撕破臉,惡語威脅,被沈舉人這一松口,又勾得心動:“那莊子里每年出息?”

  張老安人名下那處私產,除了張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畝薄田外,其他陸陸續續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還是經得張老舅爺的手,他自曉得那邊出息不少,一年下來三百多兩銀子是有的。

  沈舉人道:“只要舅舅約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氣惱,那出息便孝順了舅舅。”

  張老舅爺猶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舉人皺著眉,猶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從張家陪出來的那百二十畝地,就與了兩位表弟。其他的,還請舅舅免開尊口。”

  張老舅爺還要再說,沈舉人已不耐煩,站起身來:“舅舅若是覺得不夠,只管去學官那里去告抓賊抓臟、抓奸抓雙,難道你空口白牙,還能奪了大哥廩生功名不成?學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場的不是一個、兩個,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兩出息,死后還能有百二十畝地留給子孫,同現下不名一文比起來,已是天差地別。

  張家已經“竹籃打水一場空”過一次,如何還敢折騰第一遭。

  張老舅爺忙不迭點頭道:“夠,夠,就按外甥說的法子只是口說無憑…”

  這舅甥兩個,舅舅覺得外甥心狠,外甥覺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著,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實。

  沈舉人便吩咐人送上紙筆,一式兩份地寫了。

  張家闔家搬到莊子上去住,那莊子依舊由沈家管事打理,張家人只有監看之責,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產息出來,若是張家子弟無人惹事,這產息便孝敬張老舅爺;若是張家子孫鬧事,小錯一次扣五十兩銀,中錯一次扣百五十兩,沾染官非為大錯此契終止。

  對于舅舅一家,沈舉人是真怕了麻煩,這次是下狠心將他們一家拘住。

  張老舅爺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錯小錯?”

  沈舉人便指了指紙上:“舅舅眼花了,這不都寫的明白?不違反律令引人非議,又同沈家不相于的為小錯,同沈家相于的為中錯,違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錯。”

  一式二份寫好,沈舉人也不著急,對張老舅爺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幾日?”

  張老舅爺強笑道:“不用麻煩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舉人冷了臉道:“那宅子雖記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卻不是從張家陪來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尋了安人嫁妝單子出來對質”

  張老舅爺見沈舉人沒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惱了他,通快地簽字,按了手印,招呼著兒孫們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兩莊票,自然在張老安人昏厥時,早就趁亂又踹在懷中。

  這又是一筆爛帳,他同張大爺說的是得了五百兩,張大爺同張二爺說的是三百兩,這父子兄弟之間還有的墨跡。

  沈舉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書齋懊惱去了。

  為了個張家姊妹,前頭舍了一千兩銀子,后邊又是一個莊子出息,使得四房境況越發緊吧,沈舉人如何能不悔?

  張老安人直到黃昏時分,才睜開眼,喝了藥后,立時打發人去請沈舉人。

  婆子婢子都打發出去,張老安人問追問張家之事解決法子。

  當知曉張家去了城南莊子,沈舉人又應下張老舅爺百年后將那百二十畝陪嫁送還張家,張老安人呆坐許久,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罷了,送還張家就送還張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無瓜葛…”

  不過張老安人現下最恨的卻是兒子,拉了沈舉人胳膊,使勁地捶打沈舉人:“你這當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舉人一時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幾下,一把推開張老安人,皺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睜著眼睛將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張老安人憋得滿臉青白,指著沈舉人道:“還不都是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過錯不成?”

  沈舉人冷哼道:“若沒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會鬧成這般模樣?還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孫子;兒子與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兒子、好孫子了?”

  張老安人聽他口氣不善,知曉這父子之間嫌隙已深,剛思量如何開解兩句,沈舉人已摔了簾子出去。

  張老安人看著那猶自晃動的門簾,想著兒子眼中的厭惡,還有城南自己幾十年費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莊子,只覺得心里一陣陣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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