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西城門。
隨著“吱呀”聲響,幾個守門兵卒打著哈欠推開城門。遠遠烏壓壓過來好多輛馬車,旁邊還有不少騎馬仆從。
一方調職過來的年輕兵卒站在城墻上,看著不遠處的車隊,倒吸一口氣:“娘哩,好多輛車,這是府尊大人出行 話音未珞,他腦門上挨了一下,旁邊一個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來,即就算擺全套儀仗,也沒聽說用馬車?長得記性,竟讓人笑話。瞧著架勢,這是城中哪家大戶人家出遠門,才會跟了這些人。”
年輕兵卒揉了揉腦門道:“誰家哩?好大聲勢,瞧著足有十來輛馬車…”
中年兵卒仔細眺望了一會兒道:“左右不是沈、賀、陸、徐那幾家,旁人家也湊不齊這些馬車…”
待出了城門口,一行車馬仆從,便順著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們后邊半里路開外,跟著一輛馬車,車旁幾個健壯男仆騎馬相隨。
少一時,后邊又快馬追來一騎,到了車廂跟前方勒住韁繩。
車簾挑開,里面坐的不是別人,正是賀二老爺賀南盛,皺眉問道:“可打聽清楚,沈家這些車馬是往哪去?”
來人側身回道:“回老爺話,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攜各房族侄回京,聽說從蘇州登船,應是先往蘇州府去。”
“蘇州啊…”賀南盛點點頭,吩咐車夫繼續跟著前頭,便撂下車簾,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來了個豪商,訂了幾船布,過幾日在蘇州裝船,因是初次買賣,他想著要仔細周全,便打算親自去蘇州走一遭。沒想到還沒出城,便見沈家浩浩蕩蕩車隊,心中疑惑,便使人打聽一二。
侍郎太太省親,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這幾日大戶與城中職官家多留意沈家動靜。職官女眷,也有送禮遞拜帖的。
徐氏與已故孫氏有舊,曾親自拜會知府太太之類的風聲便也傳出來。至于二房斷嗣,回來擇嗣之事,沈家各房內傳的沸沸揚揚,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賀南盛并不擔心徐氏找賀家麻煩,有宗房大老爺保媒,使得賀家與沈家四房結親,不能說前嫌盡棄,也是將舊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樣掃的不僅是賀家面子,還打了宗房大老爺與四房沈舉人的臉。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這幾日,并無為三年前的事翻后賬的意思。
只是沒想到侍郎太太會帶這么多人回京,這是真的要擇嗣?
賀家與沈家同處松江,世代聯姻,自是曉得沈家各房來歷。
同別人一樣,賀南盛也想到沈玨身上,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松開。
沈玨雖是他親堂外甥,可向來不親近賀家。偏生最親近舅家的沈年歲大了,已經娶妻生子,當不會在嗣子人選 由沈玨想到沈瑞,賀南盛神情一怔,挑了簾子,對方才來人道:“追上前面車隊,打聽打聽,四房可有子弟跟著進京?若有,問清楚了是哪個?”
騎士應諾,策馬去了。
賀南盛撂下車簾,摸了摸下巴,這侍郎太太既與孫氏有舊,不會借口沈舉人續娶在即、嫡子可期,選了沈瑞做嗣子?
前頭車隊,一輛簇新馬車中,沈玨看著寬敞車廂,四下里摸了兩把,嘖嘖兩聲道:“三哥這馬車可真敞亮,這三日弟弟就過來同三哥、瑞哥混了”
蘇州府距離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則三日、慢則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這才一開城門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還不是托了瑞哥的福?當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沒說給他弄個這么寬敞穩當的馬車。”
沈玨曉得這是沈瑞之前上學坐的馬車,搭著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鴻大嬸子疼愛,如今又來個滄大嬸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見他又犯酸,翻了個白眼,不予他計較。
郭氏與徐氏對他另眼相待是因孫氏緣故,像郭氏這樣將他視為親子、面面俱到則是因為憐他失母,生父親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玨親爹親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歡,也不會有隔房嬸子越俎代庖地為他打理什么。這份羨慕,也是白羨慕。
沈玨也不過是隨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別的:“三房是不是太勞師動眾?節禮就裝了三車,跟著珠九哥進京的婢子仆從十數人,聽說其中兩個管事還是三房遠支族親。幸好都留下來,沒有都跟了來,要不聲勢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過出趟門,書童、小廝、婢子、婆子,一應俱全,倒真是驕奢公子做派”
沈瑞聽了,卻是有些臉紅。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陸陸續續匯集了二三十多輛車,各房頭安排的隨行家人加起來數十人不止。
族長太爺見了,便發話將送節禮的車都留下,直接從松江啟程,陸路進京。各房子弟只帶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蘇州后,為了趕在年底前進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隨從太多不方便。
眾人隨侍都減為一、兩人,只有沈瑞這里,除了趙慶留下之外,依舊帶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讓他們回家過年,等年后再跟著宗房的人進京,可族長太爺發話,說他年紀小還是多帶兩人。
有沈玨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說自己小?可族長太爺發話,又是在眾族親面前,沈舉人應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 沈玨說完,反應過不對來,忙對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說你你年歲小,離不開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歲小?瑞哥可還比我小一天”
說起這個,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帶了婢子不假,可只帶了一人,另外又帶了一個書童總共才兩人。
昨日郭氏說話架勢,使得沈瑞以為沈全這里也會多帶幾人,才毫無負擔地決定將冬喜、柳芽都帶上。幸好有個財大氣粗的三房在前頭頂著,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鬧笑話。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頭,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玨哥與我不多帶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喚;你若是帶少了,到時要使喚親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開沈全的胳膊,無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玨長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猶豫一下,問道:“玨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還是往械大哥家去 “當然都住了”沈玨毫不猶豫地回道:“既是跟著滄大伯娘進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頭,還是得回那邊…瑞哥放心,不會落下你,到時你隨我同去便是…”
說到這里,沈玨興奮道:“這不說沒覺得,一說起來在京的各房族人還真不少哩二房諸位長輩且不說,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兩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莊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見他開始數人頭,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玨哥代沈傳話給滄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說?”
聽到這個,沈玨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也生出好奇:“沈讓玨哥傳什么話?”
沈瑞便將沈所求父祖以庶支歸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話說了。
沈全搖頭道:“連族譜沒沒進,就提到祖墳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爺遺命在,大伯娘應了他才怪。”
沈玨點了點頭:“讓全三哥說著了,大伯娘不僅沒應,還說”說到這里,卻是欲言又止。
“到底說甚了?”沈全追問道。
沈玨嘆氣道:“說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訓丨二房就會出面懲治。”
這是不僅沒應沈請求,連他們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認。
想著沈琰、沈兄弟,車廂里一陣緘默。
沈玨嘟囔道:“滄大嬸子未免太不盡人情,沈琰、沈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孫,就算祖上有過錯,隔了幾代人,以庶房歸宗又礙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會兒,道:“人心本貪,欲壑難填。大伯娘此舉,為的不是積仇宿怨,應是防微杜漸。”
沈玨猶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點點頭道:“正是這個緣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沒出事,沈琰、沈歸宗之事說不定還有些指望。珞大哥沒了,二房嫡血斷絕,要是認了這支庶房回來,以后怕要說不清。”
“有甚說不清的?”沈玨依舊云山霧罩,只覺得沈全與沈瑞話中頗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們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歸宗,明日說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說不得就自詡為二房正支。”
“啊?”沈玨吃驚道:“不會吧,瞧著沈琰不像是那沒廉恥的人?”
沈全輕哼一聲道:“沈不是自詡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長輩沒念叨,他怎會這么覺得?沈琰與他是同胞兄弟,看著謙和守禮,可誰曉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說的正好,人心本貪,欲壑難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