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呼啦啦”涌進一堆人,除了“求實班”的四個秀才,就是“春耕”班的一堆小蘿卜頭。
這些小蘿卜頭里,幾個年紀稍大的還罷,瞧見情形不對,可沒弄清楚究竟,還沒人說話。年紀小的這些可忍不住了,這個喊“哥哥”,那個叫“叔叔”,竄到屋子里,各家找各家。
大家都在一個院子里,這邊打架的動靜又大,可前因后果大家還糊涂著。
只是放眼望過去,情形看著最嚇人的不是沈,也不是眼角烏青的沈琴,而是嘴巴下巴上都血淋淋的沈寶。
“哇四哥流血了,四哥要死了四哥要死了”一個八、九歲大的小胖子,長得與沈寶有幾分相似,看著沈寶的模樣,一下子駭得哭了起來。
又有兩個年紀更小些的,圍在沈琴跟前,也哭了起來:“嗚嗚,琴二叔,琴二叔…”
“春耕”班的蒙童,從六歲到十二、三歲不等,年歲大些湊到各房兄長叔叔面前低聲探問,年歲小的那些,被前面的幾個孩子帶的,也跟著嚎哭了起來。
“嗚嗚”
“哇哇…”
屋子里立時亂糟糟,小的都被帶哭了,年歲大的也不好于站著,上前哄的,勸的,罵的,各房兄長叔叔們都有不同做派。
沈瑞聽著這“哥哥”、“弟弟”、“叔叔”、“侄兒”稱呼混做一團,算是明白什么叫子孫繁茂。而且壓根不用人組織,這些人自動以房頭為單位匯集。
即便是同姓族親,遇到事情,也是遠近親疏立現。對比之下,可是四房血脈單薄,數代單傳,連個近支堂親都沒有。從自己這輩論起,與沈家族人多出服,血脈已遠。
董舉人原本因這些孩子的嚎叫,心火正惱,剛想要開口呵斥,便聽到沈珠開口問道:“先生,這到底是怎了?因何緣故,鬧成這般?”
是啊,這到底是怎了?
董舉人直覺得一盆冷水潑下來,立時熄了心頭火,清醒過來。這事情怎么開口,難道能說是自己無故讓沈瑞移座位,引得眾人質疑引發的混亂?這事情…真要論起來,自己確實有不當之處。
可就是自己不說,又哪里是瞞得住的?董舉人的視線從眾人面上滑過,宗房、四房、六房、七房、八房都在內,又有同族子弟武斗,這事根本壓不住。
董舉人臉上冷汗都下來,以他的身份即便無心仕途也可以做個太平鄉紳,之所以愿意出山主持沈家族學,一是有岳家沈家三房的請托,二則是想要拉近與沈家各房關系,為兒子增份助力。
董家雖也是書香門第,可家道中落,能有現下的轉機,也是他娶了沈家女得了岳家助力。就是他兒子選官,走的也是沈家門路。自己真是老糊涂,忘了自己主持沈家族學的本意。
董舉人后悔莫及,他這里說不出口,“夏耘”班這些人卻無人會為他隱瞞,早已對著自己這房的弟弟、堂弟與侄子、堂侄子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這些“春耕”班子弟,到底年紀尚幼,對于先生夫子有著天然的畏懼,即便心中腹誹不已,也沒人敢沖著董舉人翻白眼,都是帶了怒色看沈。
一個族譜都不記名的旁枝血脈,竟敢挑釁宗房嫡支,又對七房、八房嫡子動手,還真是好大狗膽。
有句老話叫“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沈雖到不了那個境況,可也被眾人看的羞惱。不管旁人如何,他自己又如何能感覺不到沈玨、沈環等人拉了偏架,否則的話以沈琴的小身板,如何能打到他。現在不單單下巴上火燒火燎,肚子里也一陣陣生疼,疼得他身上冒出冷汗。
沈心中恨極,瞪著沈玨道:“要是你敢直接與我動手,我還服了你,只敢下黑手的小人,裝甚好人?”
沈玨挺身道:“怎哩?我拉架還拉出錯來,難道就任由你們動手,將好好課堂攪合的亂七八糟?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有甚話不能好好說,得動手哩?”
“你為甚總針對玨哥,我也拉架哩?”站在沈玨身邊的沈環道。
兩個木字輩的也不甘落后,道:“就是哩,就是哩,我們也拉架。君子動手不動口,二叔的口氣也不好,譏諷琴二叔、寶四叔是狗腿子,琴二叔不過回了一句嘴,怎就動手了?動手非君子。”
幾人這一說話,原本對事態不甚熟悉的幾個秀才也聽出來,這邊是打架了,拉架的有剛才開口的幾人,動人的是沈,挨打的不必說,沈全臉上血跡尤在,沈琴眼角烏青,眼睛腫的都要封上。
沈本就是插班進來,打小又不在族中長大,與同輩族兄弟都不相熟。沈寶、沈琴卻不同,七房、八房雖不比其他房頭顯赫,可向來同進同出,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素來偏著沈的沈珠,此刻望向沈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沈珠本身就是三房嫡支嫡子,即便待人溫煦,可也不會混淆嫡庶。沈一個外室子都不如的出婦子孫,竟然敢對沈家嫡支子弟揮拳頭,實是太猖獗。這樣的人,再抬舉也上不了臺面,也沒必要為他得罪正經的族兄弟。
這樣想著,沈珠便閉上嘴巴旁觀。
沈琰站在門口,看不到沈珠的表情,卻能看到董舉人的。董舉人面色陰沉,眉頭緊皺,卻沒有開口的意思。
“沈,不管怎么說,動手都不對,還不快給琴哥、寶哥賠不是”沈琰高聲道。
沈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被這些人怒視,雖是挺著胸脯強撐著,可心里到底是委屈至極。這些人串通一氣欺負人,自己雖不該先動手,可除了最初幾下打實,剩下一直在挨打。而沈琴這小子又陰險,指望自己肚子上打,自己總不能眾目睽睽之下亮了肚皮讓大家看傷處。
最崇敬的兄長出現,不僅不幫自己,還喝令自己向仇人道歉,沈哪里受得住,怒道:“你怕他們,我可不怕什么破族學,求爺爺也不來了”說完話,踹到眼前的桌子,氣呼呼地沖了出去。
竟是這個反應,眾人不由愕然。
愛思量的不免要多想一下,沈為甚這般有底氣,不是個沒入族譜旁枝庶出么?
“夏耘”班這些人,都聽過沈喊的那一句“二房嫡裔”,方才來不及想什么,現下也都眼珠子亂轉。
看著沈沖出去,沈琰的腳步動了動,又停下,對沈琴、沈寶道:“琴哥,寶哥,沈不該動手,我代他向你們賠不是”說話間,躬身下去。
沈琴拉著沈寶避開,沒有受他的禮。
沈琴的視線在沈琰身上半舊不新的褂子上轉了轉,面上從容許多:“夫子是夫子,沈是沈,就算要賠不是,也當時沈來。只是我有些糊涂,沈說自己是‘二房嫡裔,這是怎回事?二房已故老太爺不是只有三位嫡出叔叔,玉字輩只有珞大哥一個?那不知沈這嫡裔,又是從何論起?”
沈琰聞言,面上一白,強笑道:“沈在渾說,琴哥不必放在心上。”
沈琴卻好奇道:“那夫子與沈真是出自二房?”
二房除了嫡支一脈遷居京城,聽說當年因得罪嫡支,也有不少旁枝庶房過不下去遷往他鄉。只是這樣的旁枝庶房,子弟就敢稱自己為嫡裔?
還是他們以為,只有自己這一脈都是嫡出,就是嫡血?要知道宗法是嫡長子繼承制,除了嫡長一脈,其他不管嫡子、庶子都要分出去,為旁枝、為庶房。
沈琰的臉色越發白了,半響方點了點頭,道:“我與二弟確實是二房子孫。”
沈琴雖還是糊涂著,可見沈琰面無血色的模樣,到底沒有再問。
不管沈多惹人厭,沈琰平素行事尚可,講課又精心,與他們沒有師生名分,卻有師生之實。想到這里,沈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方才連連追問很是不厚道。
沈琰已經轉向董舉人,作揖道:“先生,都是沈不是,我這就去教訓丨他”
眼前是自己的學生,也是自己看中的未來女婿,董舉人不好遷怒到他身上,便擺擺手道:“去去”
沈琰轉身去了,董舉人望著眼前的學生們,即便無人職責他,可到底有不當在前,莫名地心虛,只覺得眾人的目光中有指責、有輕視。
董舉人心中嘆了一口氣,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幾歲,望向沈瑞,便見他滿臉無辜地站在那里;又望向旁邊神情恍惚的董雙,道:“董雙,收拾東西出去,以后不用再來學堂了”
董雙顫悠悠站起身,臉色雪白,哽咽道:“喏”
呀呀呸的,怎么轉到這里了,董先生這“神來之筆”立時驚落一地眼球。
即便之前對于董舉人偏著董雙的行為腹誹不已的學子,見了董雙這如喪考妣模樣,心里都跟著不安起來。
被驅逐出學堂,可不是小事。董雙又不是沈家各房嫡支子弟,家里富裕可以聘西席,瞧著他素穿戴就是尋常人家出來的,這退學可不是小事,關于前程際遇。
沈家眾子弟沒反應過來,郭勝一驚過后,眼見事情要成定局,忙開口道:“先生,這打架的不是董小弟,還手的也不是董小弟,作甚要驅董小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