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的早,用了晚飯,側院就掌燈。
沈瑞回到書房,開始每日功課。即便這幾年來,沒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如何,可是他一日不曾懈怠。
明代科舉,各項制度極為完善,這科舉內容上,也規定的極為死板,只在朱子的《四書集注》上出題。沈瑞這個五百年后的人,知道題海戰術的好處,對于能查看到的近幾年的鄉試、會試試題也看過。無奈的是,童子試的舊卷,地方上流通的卻不多,只能找到去年與今年兩年的。
縣試與府試錄取比例都不算低,最難的是院試。
沈瑞還有兩年時間,倒是并不怎么擔心。只是雖說沈理提過,等他通過院試,會安排他入南監事宜,可這院試榜單名次也不好太低。否則連府學、縣學官學生身份都沒有,就入了南監,也容易被人輕鄙。
小半個時辰的功夫,沈瑞已經將《中庸默了一遍,默書是沈理讓他這幾年每日堅持功課之一。按照沈理的話說,就是功課要循序漸進,縣試之前,默書是少不了的。心中記十遍百遍,也不如落筆一遍。又讓他每日背唐詩兩首,每三不限題目,做新詩一首。
同王守仁相比,沈理沒有老師之名,卻有老師之實,而且對沈瑞的教導更細致。從縣試、府試如何應對,如何學習,他也早早就給沈瑞做了規劃。沈理與王守仁兩個,雖都有狀元之才,可兩人截然不同。沈理是現實主義者,能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王守仁則是理想主義者,太專注與遠處,忘了看看眼前的路,才容易摔跟頭。
同樣對沈瑞懷有期許,王守仁覺得沈瑞即便要走科舉仕途,那目標就是進士,至于童子試、鄉試這些,在他看來都不是問題;而沈理眼中,沈瑞這幾年最關注的就是童子試,過了院試就可離家;過了鄉試,就可進京。至于會試,離的太遠,暫時還不必去好高騖遠。
在兩個教育方向完全不同的老師的指導下,沈瑞居然沒有精分,而是一點點充實自己,用三年的時間,將自己從知曉些國學皮毛到現下絲毫不落后同齡人的讀書種子。原因無他,就是學進去了而已。他甚至有些懊悔,上輩子為何只學了皮毛。
在沈瑞看來,這些后世人眼中的“古文”有三美,韻律郎口之聲美,詞句幽深之言美,教化世人之意美。
為了怕傷眼睛,沈瑞默完《中庸》,便開始闔眼背唐詩,先默背了一遍昨日的,又看了看手中杜甫詩選。
正背誦,沈瑞就聽到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隨即,是柳芽的聲音:“大哥來了。”
沈瑞詫異,從書房出來,沈瑾已經挑了簾子進屋。
沈瑞看了眼外頭昏暗的天色,道:“大哥不是宿在府學么?”冇 沈瑾笑道:“二弟頭一日入族學,我到底放心不下,就與先生打了招呼回來。”
府學距離沈家坊的位置可不近,要穿半個城,沈瑾見他穿著儒服,周身還帶了寒氣,便道:“這是才家里?大哥要不要先去見老安人與老爺?”
沈瑾點頭道:“我就是先過來看一眼,這就去見老安人與老爺,回頭來在與二弟說話。”說罷,便也不羅嗦,轉身出去,蹬蹬蹬蹬走了。
沈瑾給沈瑞留下的印象,向來是少年老成,這般毛毛躁躁的情形,還是頭一回看到。不過因他是關切自己,沈瑞也不是鐵石心腸,自然心里也只有暖的,便對才出來的冬喜道:“準備一壺熱茶,再準備兩盤點心。”
冬喜應聲去了,柳芽見沈瑞袖口沾了墨汁,便取了衣服幫他換上。
之前沈瑞沒回來,四房也沒人想著為他準備應季衣服,這幾年他的衣服,都是沈理家與五房給預備,就是除服后的衣服,也是郭氏給準備的,四房這邊壓根沒人提這些。之前沈瑞只以為是沈舉人當家,或許是粗心;回來見識了沈舉人的“節儉”之舉,看來也未必就是“粗心”。
沈瑞可沒有占人便宜的習慣,有來有往方是長久之道,即便他表面上是個孩子,也是如此。
沈理家那里,每逢年節,沈理都請郭氏幫自己預備份禮,以沈理家一雙兒女為主,不求貴重,只求心意;至于郭氏這里,最在意的就是幾個兒子的前途,沈瑞便將王守仁給他準備的那些時文集錦,抄寫一遍,讓郭氏轉送沈全的兩位兄長。那些集錦,對于童生還不是的沈瑞來說看的有些太早;對于沈全兩位兄長,卻是正好。
沈瑞本以為,沈瑾沒一會兒就回來,沒想到等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冬喜準備的兩盤糕都沒了熱乎氣,沈瑾方姍姍來遲,而且還不只一人,身后還跟著兩婢。
沈瑾面上雖依舊帶了笑,可笑意不達眼底,眉頭總是若有若無地蹙起:“二弟,聽說老安人安排了婢女過來,我那里也得了兩個。聽著名字,那春秋秋冬四個倒是一處的,和在一處也是雅事。我用綠棋、紫書換了那兩個婢子去,好不好?”
隨著他話音落下,身后兩婢也對沈瑞福了下去:“婢子綠棋(紫書)見過二哥。”
沈瑞并未回答,而是叫兩婢起身,兩婢都是低眉順眼,可面上還是流露出幾許黯然;再看沈瑾,還是方才的穿戴,看來即便方才回了槿院,也沒有換衣服,就匆匆而來。
琴棋書畫是沈瑾打小就用的婢子,那素未謀面的秋月、冬月算什么?
沈瑞不得不承認,這一刻,自己對眼前這個少年心軟了 以沈瑾的性情,自然不會為了所謂“雅事”就要用自己使喚慣了的侍婢來跟弟弟換人,看來是瞧出老安人用意不善,又阻攔不了,方想到這個換人的笨法子。
沈瑞莞爾一笑:“大哥可是來晚了,小弟就是有心想要成全大哥也不能了。”
沈瑾聞言,不由一愣。身后那兩婢卻是不由抬頭,面上難掩喜色。
沈瑞攤攤手,道:“我白日里又不是家,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服侍。反而是老爺整日在書齋,那邊倒是缺人手,那兩個婢子,我孝敬老爺去了。”說到這里,頓了頓:“大哥要是還想湊成四季,只有兩個法子,要不去同老爺要人,要不也將那兩位孝敬了老爺。”
沈瑾面露詫異,猶豫道:“畢竟是‘長者賜’?”
沈瑞輕笑道:“是‘長者賜’不假,可來的是婢子,畢竟不是‘長者’,難道還不能處置自己院里的兩個婢子?”
沈瑾眼睛一亮,道:“是我愚了,二弟說的正是。”說到這里,看了看旁邊的冬喜與柳芽道:“可二弟送走了兩個,身邊不是只剩下兩人,要不還是從我那邊勻一個與二弟使喚?”
沈瑞搖頭道:“無需如此,老安人賜了四人下來,兩個年歲小的弟弟留下了。”
沈瑾點頭道:“二弟心中有數就好,那我也能安心。”說完,轉身對那兩個婢子道:“你們回去,告訴紅琴,讓那兩個等著,我一會兒回去安排,別的先不要說。”
兩婢笑著應了,又對沈瑞福了福,方滿身歡喜地走了。
沈瑞輕笑道:“大哥雖愛護弟弟,可你舍得那兩位姐姐冇,那兩位姐姐怕是舍不得大哥。”
沈瑾畢竟年少,遭了弟弟打趣,臉立時紅了,瞪了沈瑞一眼,想要說什么,不過看了旁邊的冬喜、柳芽兩個又閉嘴。沈瑞見他欲言又止,便打發冬喜、柳芽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沈瑾方正色道:“二弟轉年就十三,或許對男女之事也會生出好奇之心。可你年紀在這里,身子還未長成,萬不可過早涉及此事,那與身體有損,就是大不孝。你現下身邊這兩位,是親族長輩所賜,理當敬重,不可褻玩。等你成丁,哥哥尋了好的與你。”
沈瑾一本正經,沈瑞卻是哭笑不得,這故作老成,教育弟弟性啟蒙、性禁忌的口氣是怎回事?
難道自己就露出急色來,讓沈瑾擔心自己會與冬喜、柳芽滾床單?
沈瑾見沈瑞不吱聲,只當他不樂意,又好言勸道:“眷戀美色可不單單是傷身,還會耽擱讀書。六族兄對二弟寄予厚望,二弟也不好讓六族長失望。”
沈瑞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大哥勿要擔心我,我還小呢。倒是大哥,可是成丁了,小心被當成肥肉。我可還盼著大哥早日中進士,多個進士哥哥撐腰,大哥可別耽擱了功課。讓弟弟失望。”
沈瑾窘得脖子都紅了,輕哼一聲,小聲道:“我為了鄉試準備,學習功夫都不夠,哪里會有心思想這些。”
沈瑞見他如此窘迫,明顯還是童子雞,心中不由一笑。同沈舉人相比,現在的沈瑾還稱得上是真君子。瞧著他身邊的婢子,對他是有情的,可沈瑾并未成事,多半因在孝期的緣故。
沈瑾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岔開話問起族學里的事。
族學里夫子教的不錯,同窗也多是熟人,雖有沈琇這個不和諧因素,沈瑞也沒放在心上,回答起沈瑾自是處處都好,尤其還提了提與沈玨的投契。因為瞧著沈瑾的意思,最擔心的就是沈瑞與沈玨的相爭,怕他因此被同窗冷待。至于被欺負之類的,有沈全在,沈瑾倒是不擔心。
聽到沈瑞與沈玨相處的好,沈瑾方松了一口道:“可見你們兩個是真長大了,當年三日一吵、五日一架的,看得人提心吊膽…咱們四房雖不畏宗房之勢,可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族兄弟之間還當和睦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