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你也見了,覺得那孩子如何?”賀陸氏吃了一口茶問道。
賀北盛想了想,道:“還算懂事,只是不知是否孫氏生前護得太好,有些清高不知世事。“
“咦?”賀陸氏有些意外:“這話怎說?莫非他對你不敬?”
難道那孩子在自己面前作偽?在旁邊面前又是另外一番模樣?一個才十歲大的孩子,有這樣的心計?
賀北盛訕訕道:“兒子去叫沈瑞時,那師生兩個正說話,無意在門外聽了幾句…二哥那件事,王先生好像也知道,還問沈瑞今日學習分心是不是因見了賀家人的緣故。沈瑞回說賀家人與他不相干,他是琢磨為何王先生沒有按照昨日的順序教學。”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道:“那個王先生倒是不俗,不過是《論語》初講,也能講得既淺白易懂,亦發人深省。”
賀陸氏聞言,木著臉道:“他不是清高不知世事,不曉得那織廠價值萬金方對賀家沒怨言:而是立下讀書志向,專心攻讀才將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說道這里,神色越發難看道:“你那好二哥,當自己占了大便宜,還不知道丟人丟到京里去,連你大哥都跟著沒臉…他真當沈家怵了賀家才不為沈家四房出頭,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替沈家那幾房遮掩丑事。沈家人寧愿吃虧,也不肯壞了家族名聲,你二哥跟沈家比已是落了下乘。他經營家里生意這幾年,越來越將銀子當回事,做人的道理反而不懂了…”
賀云姐本坐在賀陸氏身邊,聽到這里,抻著帕子,如坐針氈。長輩的不是,賀陸氏說得,她這個做侄女的卻不好聽著。
賀陸氏瞥了她一眼:“鳴蟬既買了點心回來,你回自己房吃點心去吧。”
賀云姐起身,笑著應了,又對賀北盛福了福,方扶著養娘的胳膊回房間去了。
屋子里除了賀家母子,就只剩下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婢,其中一人對賀陸氏道:“茶水溫了,老太太可要換熱茶?”
賀陸氏點點頭,道:“去吧,你們取了熱水,再去云姐屋子里轉轉,看看安置得可還妥當。”
那婢子應了,端著茶盤,退了出去。
賀北盛有些不自在道:“娘是不是太小心,如意吉祥可是娘最當用的,不過是說云姐的親事,何必這樣遮掩?”
賀陸氏嘆氣道:“若是談成了,自是無需瞞著哪個。如今事情未成,知曉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如意她們兩個雖是老實的,可總要放出去,要是哪一日無意說走了嘴,壞的可是云姐名聲。”
賀北盛很是詫異:“他不過小小舉人之子,娘如此抬舉他,作甚沒成?”
賀陸氏將沈瑞那番立志讀書的話說了,賀北盛點頭道:“有個十四歲就中廩生的庶兄在前,沈瑞要是不放手一搏,還真的未必能趕上。”
他也是讀書人,走科舉仕途,對于沈瑞的選擇很是肯定,對于自己侄女被拒之事反而沒放在心上。畢竟不是正式做親,不過是提一句罷了。
他想到賀陸氏方才的話:“娘提到京里是怎回事?那王先生不是紹興府人氏么,怎會同京城有關系?”
賀陸氏道:“他是禮部侍郎、辛丑科狀元王華長子。”
賀北盛聞言,不由張大嘴,半響方道:“這狀元莫非是不值錢了?怎一下子出來這些狀元,謝六哥是狀元郎,他岳父是狀元,這口中的‘世交’也是狀元。”
賀陸氏道:“狀元在松江府是百年難遇,大家自是覺得稀奇。擱在京城,三年一個,不算年老致仕,或是被貶到地方的,一口氣數上七個八個也不稀奇。這些人都是人中魁首,自是看不上尋常人,樂意與同自己差不離的人相交。王守仁不過二十幾歲,沈瑞說不得是他門下首徒,你二哥這件事又如何能瞞得了王家。”
賀北盛道:“事已至此,娘也莫要太惱。二哥固然不對,總也是為了家里。您又不是不知道,有四哥在前比著,三哥只是想要將家里營生做的更好些。”
家家都有一筆難念的經,想起自家早先的糟心事,賀陸氏無奈道:“何必與那下賤行子計較,沒得失了尊重。”
賀家已故老太爺本有五子,其中長子、次子、三子、五子是賀陸氏嫡出,四子賀平是外室子,雖入族譜,敘了兄弟排行,卻沒有隨兄弟取名。在江南一帶的仕宦人家,重嫡輕庶,賀家如此倒也不算稀奇。像沈家那樣,兒孫不拘嫡庶,皆一體讀書的,算是極厚道的人家。
賀老太爺雖有些憐惜庶子,可也沒有“抑嫡重庶”之心,便早早地讓賀平跟著家里管事學做生意,想要將家中庶務交給他打理,給幾個嫡子做助力。在他看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嫡子們只需好生讀書,光耀門楣就好。
賀陸氏的看法卻與丈夫不同,她是當家太太,自是曉得銀錢的重要。讓一個庶孽掌控家里所有銀錢,是她無法容忍的。即便賀平在經營上頗有天分,小小年紀,數年功夫,就將賀家長房公中產業增加了五成,可也只讓老太太越發忌憚。賀陸氏曉得,長此以往,即便賀平行的只是商賈事,可為了銀錢的緣故,幾個兒子說不得也需看賀平臉色。
正好賀家次子賀南盛科舉失利,童子試中平,鄉試不過掉了個尾巴稍,會試兩次不第,深受打擊。而沈家三子苦讀毀了身體,中了舉人沒兩月就故去;三太太章氏毀哀過甚,不等丈夫出殯,也跟著去了。
賀陸氏因喪子之痛,便不肯再讓丈夫苦逼著兒孫讀書。
等到賀老太爺故去,賀陸氏便尋由子奪了賀平管事權,讓次子接受手家中庶務,一直至今。而那個賀平,因打小書讀的少,只會買賣營生,別無其他所長,既在松江無法立足,南下做行商去了。
賀云姐屋子里,賀云姐一邊小口小口地吃著蕓豆糕,一邊聽著鳴蟬與如意、吉祥說話。
養娘在旁,端了茶水道:“四姐少吃些,外頭的東西,嘗嘗鮮就行哩。”
賀云姐笑了笑,吃盡手中的蕓豆糕,便凈手吃茶。
等到如意吉祥回去,鳴蟬早已憋不住,小聲地同養娘與賀云姐講起自己從五宣那里“套”出來的話:“聽說瑞小哥讀書可用功哩,學寫字尤其又快又好。為人又和氣,待人也好,不是那種嬌氣的人。禪院日子清苦,瑞小哥也從不曾叫苦。”
養娘在旁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是個懂事的,以后便不會委屈了四姐。”
賀云姐苦笑道:“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媽媽倒真當回事。且不可再提,若是叫人聽到可了不得。”
養娘道:“龍生龍鳳生鳳,單憑他是孫氏所出,這德行就不會歪了去。到底干系四姐終身大事,私下問兩句,不過是求個心安哩…”
且不說賀家眾人心思百轉,沈瑞這一行旅途勞乏,早已叫了熱水,梳洗安置,倒是一夜好眠。
次日,沈瑞醒來的很早。正如五宣昨晚跟他念叨的,即便昨晚燙了腳解了乏,隔了一晚起來依舊覺得小腿酸脹,行走之間使不上力,走路輕飄飄的。沈瑞曉得,這是昨天累著的緣故。只是曉得遠足總會有這個一個過程,加上他本不是十歲大的孩子,便默默咬牙忍了。
吃過早飯,四人離開客棧。至于陸家的人,因要趕往碼頭,早飯前賀北盛便過來與洪善禪師辭別,沈瑞并為與他們打照面。
出了縣城,四人繼續沿著官道北上。
沈瑞走的有些勉強,同昨天的行走如風相比,他現下倒成了木偶人,只覺得腿腳都直了,使勁甩著胯,方能將步子邁出去。受他拖累,其他三人的速度也放緩下來。待走到中午,到一處鄉間茶水攤歇腳時,也不過走了八、九里路。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就著茶水吃點心,心下已經打定主意,下午一定要加速,不能再拖累大家,否則趕不到下個縣城,說不得就要露宿鄉間。如今這二月天氣,乍暖還寒,可不是玩的。
沒想到不等歇完腳,五宣便拉著那茶攤老板嘀咕了幾句,還遞過去一把銅錢,那老板就樂呵呵地小跑著奔向不遠處一個小村子。
老板怎跑了?
沈瑞望向五宣,五宣正吃著素雞,吞咽下去,方道:“我托他去村里尋騾車去了。”
沈瑞聞言,不由眼睛一亮:“要雇車?”
五宣抬頭看了看天色:“都晌午了,不雇車趕路今晚就要宿在外頭。”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旁邊的洪善禪師,小聲問五宣道:“都是我拖累大家,才耽擱了路程,會不會耽擱大師修行?”
五宣盯著沈瑞好幾眼,撲哧一笑道:“小哥不會以為大師真就這么一路用腳板子走到開封府吧?大師是學禪的,又不是苦行僧,作甚要那么折騰自己?”
沈瑞睜大眼睛,難道是自己誤會?
那出門往千里之外,提前也不預備行船也不預備馬車的,所謂何故?難道就為了先走上數十里,然后跑到隔壁縣城外再雇車?
五宣已經哈哈大笑:“小哥倒是真敢想,松江到開封府將兩千里,一個來回就是三千多里,走著去走著回來,可不是要累死個人。”
沈瑞抽了抽嘴角道:“不是五宣哥說大師每年都是走陸路去開封府…又說先生與五宣哥去應天府、來松江都是走路。”
王守仁與洪善禪師在旁,聽了這話,都面帶笑容地看著沈瑞。
五宣忍笑道:“是走路,不過走累了也雇車哩,或是搭便車。大哥沒專門叫人趕車跟著,不過是愛清靜,且行走隨意,遇到景致好的地方,便要歇兩日。”
沈瑞聽了無語,相處了將近三月,多少知曉王守仁的秉性,有時候是講究禮數規矩,有時又顯得格外隨心所欲,這樣出遠門的方式確實是他能做出來的。他忍不住又看了洪善禪師一眼。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洪善禪師去開封府的路是常走的,選擇陸路方式總不會是為了看風景,這老和尚不會是暈船吧?
就聽王守仁道:“你勿要想東想西,不累走路,累了坐車,不是正應當,扯不到修行上去。若不是帶了我們這三個累贅,大師早就搭上便車哩。”
沈瑞明白過來,確實是自己想多了。王守仁是說行船走馬不解人生百味,并沒有說過大家要步行到底。
沈瑞不知道自己該失望,還是該松口氣,原本繃著的情緒,卻是舒緩下來。
這會兒功夫,茶攤老板已經小跑著回來,對五宣躬身道:“這位小哥,我們莊里就一家有騾車,可車把式說這個時候縣城,往返七十多里,牲口受累,還要耽擱大半日莊稼活,這拋費最少要八十錢。”說到這里,又指了指身后跟著過來的半大少年道:“這是車把式家大小子。要是小哥覺得這個價錢還中,他便回去交車把式套車。若是覺得貴哩,就在茶攤再等等看,說不得有過路的馬車。”
五宣道:“八十文就八十文,想來你們莊戶人家不指望這個做營生,總不會糊弄人。”說著,從褡褳里摸出一串錢,數出四十枚來,遞給那茶攤老板道:“這里是四十文,算作定金,余下那些,到了地方再結。”
那茶攤老板接了銅錢,轉給那少年,打發他去叫車。
五宣又結茶水錢,茶攤老板忙擺擺手:“方才收了小哥二十八文錢,已是超了茶水錢,可不敢再收。”
五宣笑道:“那是勞煩大叔跑請大叔吃點心的,一筆是一筆哩。”說話之間,到底是將二十文茶水費留下。
沈瑞見他手上還剩下半串銅錢,接過去瞧了。一串錢是一百文,剛用去六十枚,還剩下四十文,托在手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大小倒是比他后世見得永樂錢要大一圈。
王守仁見他若有所思模樣,不由好笑道:“不過是錢,這般盯著琢磨甚?可見是頭一回見這個,多少人摸過了,滿是銅臭,倒是不嫌臟。”
沈瑞抬頭道:“先生,聽說弘治錢比永樂錢重?這是為甚,是因銅礦開多了么?”
王守仁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先是一愣,隨即搖頭道:“不是銅多了,反而是銅不足的緣故。這里頭摻多了鐵錫,個頭大不少,這才重了。”
五宣在旁道:“大哥,銅少了就少放銅,怎這錢反而還重?要是每枚銅錢少放些銅,這背著錢出門也能輕省,省的銀子換錢有拋費哩。”
王守仁看著沈瑞道:“為甚反而做大了,瑞哥答答看。”
沈瑞取出一枚銅錢,翻看兩遭,道:“是不是怕做得太小,錢脆了,容易損壞?”
鐵的密度比銅小,錫就更輕了,要是還做成原來的個頭,銅錢的分量會輕不少。可要是銅的比例過小,銅錢缺少柔韌性,極容易損壞。
王守仁贊賞道:“難為你能想到這些,確實如此。本朝太祖爺出身釋門,百姓多禮佛,民間銅佛器為歷朝之冠;加上國家法制,對官宦庶民之家的金銀器有諸多限制,用到銅器的地方越來越多。今上繼位前,民間多有銅商,收了銅錢鑄銅器,屢禁不止。直到今上發行弘治通寶,減少了銅的比分,又添加了其他難煉的東西,方打破了那些銅商的算盤。”
正說話間,車把式已經趕了騾車過來,那個半大少年也在。
臉上車把式父子,騾車上加起來總共六個人,三個是少年,沈瑞等人的行囊又輕便,那頭青口騾子很是輕松地拉著馬車,順著官道往北行去。
因車上有老有小,車把式將騾車趕得盡量平穩。饒是如此,這時的官道畢竟是土路,這其中的顛簸不是一星半點。沈瑞來到大明,頭一回做馬車,只覺得胃里翻滾,面色雪白。
他有些明白王守仁趕長途時為甚那般選擇了,走走停停換罷,總能緩口氣,要是一直做馬車,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五宣見他神色不對,忙從荷包里掏出一顆干梅子塞到他口中:“城外的路就是這樣顛簸,且忍忍。”
車把式本就愛惜牲口,馬鞭只做擺設,并不催促騾子,見沈瑞不舒坦,就更是放緩了速度。
沈瑞連含了幾枚干梅子,只覺得口齒生津,胃里才算安生下去,問五宣道:“坐馬車那樣難受,作甚不騎馬出門?”
五宣道:“馬是大牲口,得專人照料。在城里代步還罷,若是出遠門,牲口水土不服怎辦?”
沈瑞問道:“那先生往返京城與余姚,怎么辦?”
五宣瞥了他一眼道:“這還用問,運河水路那么方便,自是乘船哩。”
饒是騾車已經慢得令人發指,不比人走路快多少,可畢竟是短途,三十多里的路一個時辰出頭便到。車把式沒有進城,與五宣結清剩下車錢,便帶了兒子掉頭回。
沈瑞隨著王守仁等人進城,沒走多遠,便見不遠處跪著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旁邊放著一個草席,草席下露出兩只腳來。
賣身葬父?
沈瑞看了看王守仁,又望向五宣。五宣不是王家家生子,是在幼年流落街頭時被王守仁祖父王倫老爺子遇到的…
點推比100比1,望族的成績實在令人汗顏…懇求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