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雖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規模大小,都設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禪院除非規模大、傳承久遠的,否則多只設法院,供僧徒學法宣法。
后世大陸禪院文化衰敗,在港城卻發達起來,港城僧徒有限,可俗家居士的數目頗多。沈瑞少年時,也曾多次隨宗老往青山禪院聽禪,因此對于禪院他并不陌生。
眼前所見,與他印象中的禪院不能說截然不同,可也有很大差別。
小昆山,高不過二三十丈,從山腳伸延著青石臺階,直至山頂。山腳下散落著幾塊麥田、菜田,其中耕作的不是佃戶,而是穿著灰袍的僧侶。
看來禪院里僧眾信徒的生活,自給自足,并不使人出去話緣隨喜。
沈理同妻子交代幾句,讓謝氏在馬車里稍等,隨從也都留下,只帶了沈瑞一個,兄弟兩個沿臺階而上。
走過幾百節臺階,兩人便走到山頂。山頂地勢十分緩平,入目便是一組白墻灰瓦的建筑,若非大門上掛著匾額,書著“西林禪院”四字,沈瑞幾乎要以為走錯地方。
這是禪院?連山門都沒有。看著同尋常人家并無不同。
沈理道:“這本是陸家別業,德衡公晚年曾在此學佛,后設了禪院,接待十方僧徒。”
松江陸家,亦是松江大族。此陸家,并非出自眾所周知的吳郡陸氏,族譜上能追溯的歷史不過百余年。始遷祖就是德衡公,從國朝開國落戶松江,傳承至今不過幾代人。
在松江地界,沈家、賀家算是一等人家,陸家、章家、邵家、顧家、徐家、郭家等算是二流,其中陸家聲望不亞沈、賀兩家,只是因子嗣不繁,才淪為二流。實際上陸家的實力,并不亞于沈家、賀家,因為這陸家與章家互為倚助。
當年陸德衡曾入贅章家,后雖回歸本姓立戶,可繼承章家香火的,就是鄭德衡的次子。陸家章家雖是兩姓,卻是系出同源,血脈至親。
這陸德衡也算是松江的傳奇人物,早為流民,次為贅婿,等恢復本行的是商賈業;積攢下萬貫家財后始讀書,子孫士農工商不禁,陸章兩家隨之成大族。沒想到這樣一個傳奇人物,晚年又學起佛來。
沈瑞對于“德衡公”雖好奇,可眼下卻顧不得,馬上就要見王守仁。
禪院大門開著,偶有灰色人影閃過,都是著僧衣,有的剃發,有的卻是沒有落發,那些應該是在禪院學佛的居士。
等到沈瑞隨著沈理進門,就有僧徒迎上來詢問。待聽說是來見王居士,那僧徒唱諾,便喚了個小沙彌,引兩人過去。
王守仁暫居禪院西北一處院落中,入目便是一叢青翠欲滴的竹子,幾間房舍若隱若現。
聽到外頭的動靜,竹林后閃出一個灰衣童子,見了眾人,面露驚喜道:“沈學士來了,沈學士來了!”
小沙彌既送人至,便對沈理行了個合十禮,轉身去了。
沈理打趣童子道:“往常我也來過,怎不見你這般欣喜?”
童子苦笑道:“沈學士,大哥魔怔哩,從七日前便對著竹子發呆!”
沈理還罷,沈瑞卻是曉得這段典故,莫非“守仁格竹”是發生在這個時候?關于“守仁格竹”這典故,后世并沒有考證出具體時間,一種說法是王守仁十八歲初讀朱子學說時發生的;一種說法是他考中進士后,在官衙看到竹子后所發。
說話的功夫,三人已經走到房舍前。
小童挑了簾子,請沈理兩人進去。
房舍三間,一明兩暗,小童引兩人進了西屋。
西屋南臨窗是書桌,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等物;北窗半開半掩,床下一張羅漢榻,一青年盤膝坐在榻上,看著窗外竹林,口中振振有詞。
這就是王守仁?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仔細打量起來。看來王守仁也是入鄉隨俗,不僅書童著僧袍,自己身上也穿著僧衣,十足居士模樣。
王守仁生于成化八年,算算年紀,現下應該二十六歲,可眼前這青年尚未蓄須,看上去不過二十來許。他是容長臉,眉毛也不是常形容古人的劍眉、臥蠶眉,而是遠山眉,下邊是一雙丹鳳眼,霞飛雙頰,唇紅齒白,容顏極為俊美。
鼎鼎大名的陽明子,竟然是這個長相?!
沈瑞險些驚掉下巴,怪不得之前上輩子看到王守仁的事跡時總覺得有不對勁之處。
王守仁之父,雖是狀元出身,又作過弘治帝的老師,可只是清貴,并未入閣。王守仁身為堂官之子,往來高門,以才高昭顯與人前,被譽為“狀元之才”。可在春閨中,王守仁卻接連落第,連三甲都沒入。后世記載,只含糊一句“二十二歲考進士不中,再考時被忌者做壓”。一個少年舉人,能有什么被朝中諸老忌憚的?
說不定就壞在這長相上,弘治皇帝后宮只有張皇后,關于皇帝愛男色的說法,民間都偶有聽聞。
這番長相,擱在幾百年后,定能被人追捧為明星,可卻不符合大明審美,估計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有“男禍水”之嫌。幸好他身形高大,雙目如電,氣質陽剛,才使得面相不顯陰柔。
“大哥,沈學士來了!”小童稟告道。
王守仁“啊”了一聲,這才醒過神來,抬起頭來,霧蒙蒙地看著門口,先看向沈瑞,隨即視線沈瑞身上頓了頓,方起身道:“沈兄來了。”
話一出口,聲音嘶啞刺耳。
沈理見狀,不由仔細打量他兩眼,見他雙頰潮紅,皺眉道:“上次見你還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可請了大夫?”
王守仁“哈哈”兩聲道:“不過是有些著涼,哪里就到請大夫的地步?”說罷,對那小童吩咐道:“去燒幾碗姜湯來,也給沈學士與這位小沈哥兒驅驅寒。”
小童應了一聲,沒有立時就走,而是上前關了北窗,嘀咕道:“大哥都看了七日,也該歇歇眼哩。”說罷,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才出去了。
沈理不贊成地搖搖頭道:“這寒冬臘月,臨床而坐,不著涼才怪!”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好奇道:“這竹子不過是尋常翠竹,并無別長,到底有何可看?”
王守仁攤手道:“朱子云‘格物致知’,小弟對著竹子七日,想要格其理,不僅不知,反而越發糊涂,豈不怪哉?小弟腦里都要成漿糊,莫非我實是冥頑不靈?”
沈理失笑道:“可不是魔怔了!朱子是‘格物’、‘致知’并提,并非只提‘格物’。說到底,朱子學說,不過是儒學一支,其學說未必人人都認可。你對其質疑,有何奇怪,說不定多少年后,反而證明你對了,他錯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是我淺薄了。”王守仁點點頭道。
賓主落座,沈理指了指沈瑞道:“這就是我之前與伯安提及的堂弟沈瑞,今年九歲,有志學之心,啟蒙卻是耽擱了…以后,就要拜托伯安教導…”說到這里,又對沈瑞道:“快上前見過,伯安文武雙全,有大才,不求你能登堂入室,只要你能學得一二,亦是終身受用。”
沈瑞上前兩步,作揖道:“小子沈瑞,見過王先生。”
王守仁站起身來,圍著沈瑞轉了一圈,見其不卑不亢、淡定從容,方扶了他胳膊,道:“起來吧,我聽沈兄提過你的事…別的不敢說,這蒙師我還是能當得。”說罷,轉身落座。
這會功夫,小童已經端了姜湯回來。
沈瑞以湯代茶,行了弟子禮,算是正式拜了蒙師。
王守仁將茶湯喝了大半碗,方撂下,對沈瑞道:“要是守文在,也能與你做個師兄。他就是我啟蒙的,當年還磕磕絆絆,如今第二遭,倒是不會再那么生疏。”
聽著這名字,是王守仁的弟弟?
沈瑞對于這位圣賢所知有限,不知當如何接話,只好看向沈理。
“守文在京中,還是在余姚?”沈理道:“他也十四、五了吧,是不是該童子試了?”
王守仁面上添了幾分溫情,道:“若是在京中,小弟哪里能這么安心自在。是余姚,跟著祖母過活。家父想要接他進京,小弟想著還是等他過了童子試再說。”
沈理想了想,道:“這都過了臘八,你今年真在外過年?令尊那里還罷,太夫人那里?”
王守仁不以為意地笑一笑道:“人人都當我傷情落第,即便至親骨肉,在我面前也添了小心,鬧得兩下不自在。就讓他們當我在外專心讀書就是,難得我得了這幾年清閑。”
沈瑞在旁,望著王守仁,幾乎看的目不轉睛。眼前這人,不僅是五官俊美,且言行灑脫不羈,性情開闊爽朗,實是惹人注目。他這才是初見,并未與之正經打交道,已經不自由地心生好高。
這樣的品貌,入朝為官,擱在歷朝歷代,怕是都落得非議。王守仁卻是以全能之資,德才昭顯,史書上沒有一字惡評,堪為圣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