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朱瞻埈的攙扶下,走到莫問身邊,輕嘆一聲道:“你們在為我流血犧牲,我豈能貪生怕死?只可惜我是個殘廢,不能和將士們一起作戰。”
“殿下…”莫問神情一片黯然,虧自己還想用漢王來奠定自個的名將之路,哪知道在對手的猛攻之下,竟連一天都扛不住!
“莫將軍,這都快天黑了。”太子看著依舊鏖戰不休的城頭,皺眉道:“怎么還沒有休兵的意思?”
“漢王像是要日夜輪戰,把咱們拖垮。”莫問咧咧嘴,擠出一絲笑意道:“不過他的算盤要落空了。”
“怎么?”太子輕聲問道。
“變天了,夜里很可能會下雨,”莫問臉上的笑意倏然消失,淡淡道:“漢王就是再瘋狂,也不能跟老天爺對著干…”
“哦。”太子看看天色,松了口氣:“好雨知時節…”。
漢王軍,中軍大旗獵獵作響,飛沙走石打得人臉生痛。剛才還彩霞滿天的晚空,已經烏云密布,陰風怒號了。
“要變天了。”王斌嘆氣道。為將者要知天文地理,看這情況,他就知道晚上一定要下雨。“這個季節雨多是個麻煩…”
“!”漢王啐一口,臉色比天空還要陰沉。他知道,自己日夜輪戰的計劃,算是泡湯了…一旦下雨,炮打不響、槍開不了、弓也張不開,這都是小事兒,關鍵是火把點不著啊!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見,還夜戰個屁!
戰場上,正在廝殺的兩軍將士,也漸漸發現了天氣的變化,心態亦發生了微妙的改變…一邊看到了休戰的希望,自然鼓足精神,硬撐下這最后的時刻。另一邊知道不會再挑燈夜戰了,心里不可遏制的期盼開鳴金的鑼聲了…
“王爺…”見軍隊已然無心戀戰,知道今天沒結果了,王斌想勸漢王收兵,卻又不敢往槍口上撞。
“鳴金吧…”漢王這種名將,自然不會是一根筋。事實上,他選擇一開始就車輪攻,是絕對正確的——攻城方向來是很吃虧的,最怕相持。一旦進入相持,勢必曠日持久!只有在一開始,以泰山壓頂之勢,把敵人徹底擊垮,讓他們來不及展現韌勁,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最短的時間攻下城池!
鳴金聲在戰場響起,漢王軍毫不遲疑的潮水般退下。看著那退潮一般的己方軍隊,朱高煦痛苦的閉上眼睛,一拳擊碎了手邊的茶幾。恨聲道:
“天不助我!”
“王爺不必難過,明日再戰就是。”王斌忙勸慰道:“不可能天天下雨吧…”
“一鼓作氣再而衰…”漢王意興闌珊的站起身,離開了中軍旗。
王斌看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禁暗嘆一聲,莫非是天意?。
城頭上,看著終于退去的漢王軍,太子等人徹底松了口氣。將士們一個個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思考,所有人都像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
“終于結束了…”中箭后依然酣戰不休的程錚,終于可以讓人把箭頭。從肩胛骨中取出來了。
“終于結束了…”已經累成死狗的二黑,直接躺在滿是血污的城頭上,就在尸首旁邊呼呼大睡。
“終于結束了…”抱著戰死的親侄子,許懷慶滿眼淚水,滿心悔恨。要不是自己跟哥哥吹牛,他也不會把兒子托付給自己,本來是指望著能讓這小子飛黃騰達的,此刻卻已經沒了生命…
“終于結束了…”吳為面無表情的看著,被炮彈摧殘到殘破不堪的城墻,嘆口氣道:“連夜修補。”他這邊的情況最特殊,因為人家是從船上開炮,他這邊一天都沒有和敵人短兵相接,城墻卻被打成了篩子,將士的死傷也一點不比別人少,卻一個敵人都沒殺傷…別說殺傷了,連人家的毛都沒碰到一根。
“終于結束了…”良久,太子才回過神來,緩緩道。
“是。”莫問面色冷峻的點點頭。
“損失如何…”太子輕聲問道。
“死傷…”雖然最終的損失還沒統計上來,但莫問已經大體有數了,沉吟一會兒,低聲道:“接近兩成…”
“啊!”太子雖然有心理準備,卻依然震驚于這巨大的損失:“那就是近萬人啊!這才是第一天…”
“是。”莫問低下頭,眼里含著淚花道:“從早到晚,每一處城墻都在激烈的廝殺,損失自然很大。”
“這樣下去,”太子憂心忡忡道:“還能撐幾天?”
“不好說,”莫問搖搖頭:“不過隨著敵人銳氣的磨損,我軍日漸掌握守城的要訣,日后的損失應該會降下來。”
“你這不是安慰我吧?”太子看著莫問。
“不是。”莫問堅定道:“末將保證堅守半月以上!”這最艱苦的一日之后,他堅信自己和自己的將士們,一定會成長起來的!
“那半月以后呢?”太子巴望著莫問。
“…”莫問沒有馬上回答太子,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北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希望軍師能創造奇跡吧…”
原來只能指望奇跡了!一旁的朱瞻埈心沉到了谷底…
莫問嘆口氣,輕聲道:“殿下,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輕言放棄。不然就算有奇跡,也等不到發生的那一天。”
“是。”太子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重重點頭道:“放心吧,孤一定不會倒下的!”
聽著父親和莫問近似絕望的對話,朱瞻埈感到臉上有些冰涼,他伸出手,才發現下雨了。
雨終于落下,雨水將城頭上的污血沖刷下去,順著城墻流淌而下,像一道血色的瀑布…。
深夜暴雨如注,閃電劃破烏云,悶雷滾滾響徹天地,整個世界仿佛到了末日。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這暴雨中的世界,剎那間,分明有數十騎在風馳電掣!
閃電消失,天地重歸黑暗,那數十騎卻依然疾馳向北!馬蹄翻盞,濺起水花如劍!風雨如怒,也不能減緩他們前進的步伐!
這數十騎就像雨夜中的幽靈,不斷的向前、向前!越過無數個村莊,一直疾馳到一個黑暗的院子外,才停住步伐。一名身披蓑衣的武士翻身下馬,使勁砸響了院門。
“開門開門!”風雨將聲音減弱太多,叫了好一會兒,院子里依然毫無反應。另一名穿蓑衣的男子上前,飛起一腳,就把厚重的門板整片踹了下來。
先前叫門的男子,愣愣看著這一幕,咂咂嘴,邁步進了院子。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院門上的木匾,寫的是‘滄州驛’。
這群不速之客進了驛站,便把睡夢中的驛丞拎出被窩。不管是誰,被人從被窩里拎出來,丟到下雨的院子里,都會滿肚子火氣。這位滄州驛的驛丞大人也不例外。只是當他看到,這樣對他的是一群兇神惡煞的家伙時,驛丞大人的火氣也就被雨水沖的干干凈凈。
驛丞大人瑟瑟跪在雨里,顫聲問道:“諸位大王想要什么盡管拿去…”
“呔!”那起先敲門的男子摸出一塊腰牌,拿到驛丞眼前,大聲道:“看清楚了,咱們是北鎮撫司的!有緊急公務進京,趕緊給我們備四十匹馬!”頓一下,又大聲道:“還有四十人份的齋飯!”
“飯有的是,可沒那么多馬…”驛丞小聲道。
“他騙人!”已經有人去馬廄看過了,馬上拆穿驛丞道:“這兒有四五十匹馬!”
“那都是過往的官人的呀。”驛丞趕忙解釋道。
“你告訴他們北鎮撫司征用了!”收起腰牌的男子霸氣道:“不服的話,只管來找我們!”說完,那男子一側身,請他身后的大人物進屋道:“大人,屋里請。”
那大人物點點頭,在一眾蓑衣人的簇擁下,進了驛站的正堂…
p滄州驛是個大驛站,前后七進的大院子,正院的堂屋更是軒敞無比,這群不速之客全塞進去,還顯得不是很擁擠。
當驛丞帶著驛卒,提著饅頭筐進屋時,好家伙,險些沒被亮瞎了狗眼!
滿屋子都是錚明瓦亮的光頭啊!連那位坐在正位上的大人物,也是一樣的頭上光光…
‘怪不得要吃素齋呢…’驛丞心說原來是一群和尚。不過他也不敢大意,因為就在剛才,那些個不同意‘借馬’的大人,被這些兇和尚打得屁滾尿流。他們這些兇和尚,可不光打下人,連穿著官衣的朝廷命官也照毆不誤!
驛丞等人小心翼翼擱下饅頭,又從食盒中拿出數碟咸菜,眾僧人也顧不上什么戒律了,拿起饅頭就狼吞虎咽。這讓一位相貌威嚴的中年和尚搖頭嘆氣:“哎,成何體統…”
“行了師兄,非常時期嘛,吃飽了還得趕路呢。”旁邊一個笑容和氣的和尚,遞個饅頭給他。中年僧人又嘆口氣,接過醋缽大的饅頭,一口就咬了一半。
‘這得餓成啥樣啊…’驛丞暗暗咋舌,小心翼翼道:“鍋上還熬著稀飯,待會兒好了給各位大師送過來。”
“有勞了。”那年輕的大師竟異乎尋常的和氣,險些把驛丞感動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