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能說明什么問題?”將那厚厚一摞小抄裝在一口木箱里,王賢目光有些渙散道。
“說明不了什么,”熊概的笑容有些勉強道:“這種事情常見的很,應該是哪位名師在某次文會上公開估題,然后一傳十十傳百的結果吧?”
“什么樣的名師如此自信?”王賢幽幽道:“就敢篤定這場必考這三道四書題?”王賢是考過鄉試的,知道會試的考試的內容和鄉試別無二致,都是考三場,第一場考七篇八股文,其中三道四書題,四道經義題。第二場考五經一道、并試詔、判、表、誥各一道,第三場則是策論題。但因為閱卷時間和判卷難度的緣故,事實上考官只注重第一場的三道四書題,至于另外四道經義題,以及第二第三場的考題,只要不犯大謬誤就好了。
讀書人的功夫八成以上下在《四書》上,就是因為其余的都是走過場,只有那三道四書題,才是關鍵。
不過按照常理說,考題千變萬化,能出的題目何止上萬道?就算有名師估題,最少也得估出幾十上百篇,也不一定能蒙對一篇。然而這位高手卻只給三篇,那簡直不是托大,而是兒戲了。可偏生還那么多人相信他,還就真只找槍手寫了這三篇入場,讓人不得不佩服那位高手,能把學生忽悠成二傻子。
“這個”熊概也覺著太不可思議,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頭緒,打個哈哈笑道:“莫非有半仙能掐會算,猜到考題了?”
“也有可能。”王賢笑笑道:“不過那些算卦的不都是說,科舉是國家神器,自有神光庇護,推算不出題目么?”
“哈哈,想不到大人也信這個…”熊概忍俊不禁道,這年代人都挺迷信算卦的,每逢科舉之年,妄想算出考題的大有人在,但再厲害的半仙兒也沒這個本事,只好用這個說法搪塞,久而久之,竟傳遍大江南北,成了眾所周知的說法。
“我是不信的。”王賢卻突然冷下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等著出考題再看吧。”
“是”熊概見王賢突然變臉,也不禁打了個寒噤,小聲問道:“莫非大人認為…有人泄題?”說后頭幾個字時,他喉頭劇烈的抖動著,十分艱難才完成。
“等出考題再說吧。”王賢顯然不會在這時候下結論,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便不再說這件事。
會試和鄉試一樣,都是九天三場,三天一場。一般第一天用來進場,第三天出貢院,真正用來應試的,主要還是第二天。不過往年因為搜檢都是走過場,所以舉子們通常第一天下午就全都入場就坐,然后便能發考題了。
至于會試的考題,自然是由主考大人出題,這也是梁主考為何提前半個月就被關進貢院的原因就是讓他安靜的開動腦筋出題,當然也為了隔絕和外界的聯系,以免泄露考題。
此刻本次春闈的考題,便安靜的躺在至公堂的一口木箱子里,箱子上貼滿了封條,四周圍又有錦衣衛看守,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這次會試因為碰到王賢這個變tài的搜檢官,以至于到了黃昏時分,所有舉子才都入了貢院,領了考卷,進到那一個個好似蜂巢似的考號內坐下,此刻雖然孔孔露頭伸足,都在向外張望,整個貢院內卻一片鴉雀無聲,單等至公堂上的主考大人頒發考題。
不過等待的過程中,舉子們自然將王賢這個耽誤他們寶貴答題時間的惡人,問候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這時候已經完成搜檢任務的王賢和熊概,卻沒有回住處歇息,而是與舉子們一樣,望著至公堂方向,靜等主考大人頒發考題。
此時天色已經微暗,至公堂上的梁主考也不敢再耽誤,先在銅盆里洗凈了手,又向錦衣衛拱衛中的考題深深一躬,才在紀綱的監督下上前,小心翼翼撕開封條,又從懷中摸出鑰匙,打開了楠木匣子,將靜靜躺在里頭的會試考題取 在堂下,負責刻印考題的人員也凝神提筆,單等主考大人頒布考題。
“第一題,子曰,管仲之器小哉…”其實題目就是梁潛出的,此刻的做作不過是走個形勢,展開黃綾,他裝模作樣的宣讀了第一題。
主考大人一宣布,負責抄寫的人員馬上將考題寫出,然后由工匠現場刻板,須臾而成,火速印刷考題…本來很從容的事情,卻讓王賢攪合的,不得不加緊趕工。緊趕慢趕,終于在天黑前印刷出來,將帶著油墨香味的考題,分發給貢院中的考生。
王賢和熊概雖然不是舉子,但想要份考題看看,還是沒問題的,而且肯定比舉子們拿到的還要早。
當新鮮出爐的考卷送到王賢手里時,他只掃了一眼,就遞到熊概手里。熊概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徹底驚呆了,原來那考卷上的三道題,與白日里搜出來的那百余份只有三道題的小抄的題目只字不差,只是順序發生了變化,從‘一二三,變成了‘一三二,,僅此而已 熊概呆了好一會兒,待回過神來,已經是汗如漿下,渾身顫抖,結結巴巴道:“怎…怎么會這樣?”
“還能怎樣,考題被提前泄露了”王賢咬牙道。他此刻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將之前想不通的地方照得透亮“不,不可能吧…”熊概仿佛置身于尸山血海,驚恐道:“怎么會這樣呢?”他也想替主考大人開脫,但事實在這兒擺著,鐵證如山,叫人無從分辯。他分明看到一場科場大案就要案發王賢搖搖頭,盡管他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但顯然還不到發表高見的時候 “大人,我們該怎么辦?”熊概茫然看向王賢。
“立即上報主考大人,由他老人家定奪。”王賢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情道。
“那就鬧大了,這場科舉肯定要延后,”熊概大搖其頭道:“到時候不知多少人烏紗落地,不知多少人的人頭落地?”說著說著,他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嘴巴也不結巴了,死死盯著王賢道:“大人,我們只負責搜檢,至于搜檢出什么內容,就我們的職責了”很顯然,他希望王賢不要聲張,讓考試繼續下去。
“沒記錯的話,元節兄是御史啊,竟說出這種話?”王賢的語氣中不乏譏諷道。
“大人。”熊概被說得老臉通紅道:“我們把這件事張揚出去,立即就將引起朝野震動,也立時就會牽扯大局,這是血海般的于系,不可不慎啊”
“那依你的意思,咱們就裝聾作啞,當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王賢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道,語氣中的凜然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熊概一個激靈,這才想起王賢本來的身份,那可是北鎮撫司的鎮撫使,錦衣衛特務頭子,自己跟他說這個,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了么?
“該怎么辦怎么辦。”王賢倒沒有跟他算賬的意思,只是冷冷道:“既然有人泄露考題,自然要立即稟報主考大人,請主考大人定奪了。”
“是是。”熊概聽出王賢語氣中的緩轉之意,忙不迭點頭道:“方才下官是被嚇住了,確實應該立即稟報主考大人”
“還愣著于什么?”王賢邁步向至公堂走去,熊概只好緊緊跟上。
至公堂上,王賢和熊概請主考大人屏退左右,然后呈上了搜到的物證。梁潛先是不明所以,但看到那間坎肩上寫的字后,一下就呆若木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腦海中只有四個漆黑的大字‘東窗事發,
按規矩,官員自從被點為主考起,便必須立即入貢院禁閉,再不能踏出貢院一步。其余人等也是只進不出,別說人,就是一片紙,一個字都不許流出貢院,為的就是防止考題泄露,毀掉朝廷的掄才大典。
贛黨雖然勢力強大,但在歪門邪道上并不在行,所以哪怕梁潛擔任本次會試主考官,也沒法子向外傳遞消息。但如果他在入考場之前,就把自己要出的題目告訴外人,就另當別論了。事實上,贛黨也正是采用的這種方法,因為會試是一國掄才大典,雖然規格上比不了殿試,但殿試并不黜落考生,所以真正的掄才大典其實還是會試,殿試不過是確定取中者的最終名次而已。
是以擔任會試主考官的條件很苛刻,首先要是翰林出身的名臣,其次品級要高,再就是從未受過朝廷處分…別小看這第三條,宦海浮沉十幾年的官員,哪個沒遭受過處分?再扣除掉已經擔任過主考官的官員,那么真正具備擔任會試主考資格的官員,其實兩個巴掌都能數的過來,而且十有是江西過年時,大學士胡廣便趁著同鄉相聚,將這些有希望擔任春闈主考的人物請到家里,讓他們每人想了三道四書題。雖然沒有明說什么,但大伙都心知肚明,要是其中哪位有幸被點為主考,這就是他所出的三道四書題 梁潛便幸運或者說不幸的,被點為了本次會試的主考他自然也遵守承諾,將自己過年時所出的三道四書題,直接當成考題,只是調整了下順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