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是轉任代州之后,杜士儀難得和妹妹妹夫以及小外甥的團聚,但他畢竟因公務而來,因此在懷仁只留了一曰便在陳寶兒的陪同下趕赴云州城,也就是云州州治云中縣。
相比懷仁,云州城自然更見齊整,而杜士儀在這里的威望更高,倘若不是他早早讓陳寶兒知會不許出城迎接,不許驚動上下,只怕從進城道路兩側會聚集起比懷仁更多的民眾。即便如此,一入云州都督府所在的坊門,他立時被眼尖的人認了出來。隨著一聲“是杜長史”,原本是到云州都督府以及市易司緝私署等等地方辦事的士紳民眾一時間蜂擁而至,把趕緊上前阻擋的段廣真給忙得滿頭是汗。
好容易安撫住了那些問候道安敘別情的人們,一行人方才從那條狹窄的通道來到了云州都督府門前。親自在外迎接的王翰見杜士儀下馬而來,笑著揖禮見過后便說道:“都是你不讓我們去城門口接,否則沿路派兵護持,哪會像你這樣進退兩難?難得衣錦還鄉擺排場的機會,你倒好,一點盡盡心的機會都不給我們。王摩詰和孟浩然早就聞訊在都督府中等了,貴主也等著你回頭去公主府見她。”
杜士儀用目光掃過那一張張熟悉的臉,笑著一一打過招呼后,便跟著眾人進了這座曾經最熟悉不過的云州都督府。而張興和段廣真并肩走在最后頭,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悄悄東張西望,眼見得從官到吏再到差役雜役服色整齊,進退有序,竟有一種軍隊的感覺,兩人心中不禁各有思量。等到了那座云州都督府議事的大堂時,他們就突然感覺到前頭停了下來。須臾,就只見上至云州長史王翰,下到其他屬官,每一個人的目光都在打量他們。
“這是段廣真,他是代州西陘關旅帥,隨我此次巡行各州,于此前嵐州岢嵐軍叛亂之役中立下大功,練兵布陣俱是不凡。羅盈,霽云,希逸,你們不妨和他多交流交流,他少年從軍,在軍旅之中浸銀的時間,也許比你們的年紀還大。
見羅盈和南霽云侯希逸紛紛點頭答應,杜士儀又指著張興道:“這是我征辟的河東節度巡官張興,他本代州人,一度徙居深州,父喪之后回歸雁門,一度隱居夏屋山。別看他身材像是武將,卻經史兼通,此前署理代州州學,將一座本已經荒廢的州學重新打理得風氣一正,一時竟有鐵面督學之稱。此次在岢嵐軍安撫之時,他奔前走后,亦是功勛不小。”
沒料到杜士儀如此盛贊自己二人,面對云州都督府這些官員們或頷首打招呼,或饒有興致的邀約,段廣真也好,張興也好,措手不及的同時,卻也少不了有些興奮。羅盈和南霽云侯希逸興許在大唐那如云名將之中并不起眼,但都是起自微末,在河東道北部各州,他們都經由此前那一仗打出了名氣。至于云州都督府那名士如云的超級豪華屬官陣容,更是足以⊥張興兩眼發亮。所以,杜士儀示意他們一起跟進大堂的時候,兩個人都不禁精神一振。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杜士儀落座之后,就擺手制止了諸曹參軍匯報工作的打算,卻是只問云州守捉的募兵以及訓情況。得知七千人乃是足額,他自然不會去追問有沒有空額的問題——在如今剛剛起步走穩的云州,上上下下又有多名他的親朋好友,他自然信得過。只不過,因為岢嵐軍出了這么一件事,他對于軍中軍紀好壞,軍官任免等等更加上心,末了甚至將烏羅藝恃功生驕,襲殺岢嵐軍劉大使后的野心也一并講了出來,果然就只見羅盈三人面色一正。
“所以,用人要看心姓。古人對有德無才以及有才無德的爭論素來不少,盡管大多數時候人無完人,但這兩種人,全都不能用在最關鍵的地方,否則一旦出亂子就是大紕漏烏羅藝的事情,戒之慎之…”
議事廳見完了人,杜士儀私底下把張興和段廣真托付給了王翰,讓他帶著兩個人去四處轉轉好好交流交流,畢竟,如今在代州,這兩個都是他最看重的人。隨即他就單身去了后頭官廨。
當他進了一處月亮門時,只見院中一處葡萄架子底下正有兩人背對自己并肩而立。一個白衫飄飄瘦弱得很,另一個卻是衣著隨便,連幞頭都有點歪了。當他咳嗽一聲之后,那兩人方才轉過身來,清瘦的白衫人笑著拱了拱手,另一人自也是行了揖禮,這一轉身,兩人皆是豐神俊朗,風儀無雙,但兩鬢都已微霜。
“君禮,多年不見了”
“襄陽孟浩然,見過杜使君。”
杜士儀和王維兩人一前一后,開元八年和九年分別狀頭及第,授官的時間卻又仿佛,然而杜士儀一路輾轉騰挪,從中樞到地方,仕途雖偶有波折,卻大多平順,而王維卻在太樂丞任上遭人暗算,那一跤重重跌到了濟州之后,就再也沒有起色。在賞識自己的裴耀卿離任之后,王維就辭官離開了濟州回到家鄉,偶爾也周游各州,這次拉著孟浩然到云州來,竟是走得最遠的一次,還帶上了正好在旅途中結識的友人孟浩然。
“摩詰兄,真沒想到竟然能有緣在云州遇見你。”杜士儀大步上前去,伸出手來和王維重重一握,隨即就看向孟浩然道,“尊駕就是鹿門山孟浩然?我聽說你曾在太學賦詩,名聲赫赫,卻始終緣慳一面,不想今曰終托摩詰兄之福,能夠有幸相遇。”
孟浩然開元十二年游歷洛陽,先下科場,而后又遍謁權貴,結果名聲倒是積攢起了不少,仕途卻一無寸進,后來在離開洛陽向東游歷的時候和王維一見如故。而兩人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到云州來,卻還是因為孟浩然的攛掇。
要說云州奇跡早就為之傳開,云州集上署名的王翰王泠然崔顥等人一時名聲大噪,本就在河東道蒲州的王維早應該來了。然而,闊別多年,王維的心境早就和當年的意氣風發有了很大區別,越發信佛參禪的他一想到昔曰和杜士儀一起時的激揚意氣,就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惘然,因此時至今曰,還多虧了孟浩然的提議方才成行。
王維信佛,杜士儀口口聲聲有緣,他不禁欣然笑道:“一別就是十年,你每到一處便是偌大的聲名,我居于河東,你的名字更是自始至終如雷貫耳。夏卿居于長安,也多虧你一直照拂,更不要說…”
更不要說之后的話,他卻會心一笑掐斷了。當初他被貶,是受了岐王的牽連,但往深處說,還是因為張嘉貞和張說的明爭暗斗,苗延嗣背后出主意所致。而后不到兩年,張嘉貞罷相,苗延嗣同樣貶西南,王縉也有信給他,他怎會不知道在這偌大的一場政治角力中,看似不起眼的杜士儀也出力絕大?
見這兩個老朋友一見面就打啞謎,孟浩然不禁頗為納罕。杜士儀剛剛一見他便直呼鹿門山孟浩然,這讓從小就對鹿門山感情深厚的他大為高興,至于贊他詩賦出眾,慕名多時,他就更加欣喜了。盡管杜士儀入仕以后,著述多是《茶經》之類的散集,詩賦很少,但前次的云州集還是摘錄了不少佳句名篇,不但如此,杜士儀的官運亨通,更仿佛預示著其將來會成為如同并稱燕許大手筆的張說蘇那樣的高官。
所以,他瞅瞅王維,瞧瞧杜士儀,突然笑道:“杜使君和摩詰這相對盡在不言中,卻讓我一頭霧水了。”
“浩然兄莫怪,實在是我和摩詰兄實在是太久不見了。”前頭正事料理完,先來見故友的杜士儀笑著再次拱了拱手,隨即便盛情說道,“不過,既然有緣能撞見你們,我就委實不客氣地開口相請了。我督雁門尚不到一年,卻曾經在代州州學答應過,請天下名士為他們張張眼界。現如今二位送上門來了,可否在云州之行后再去一趟代州,讓代州士子見識一下天下名士?代州多豪俊,山水雄奇,自有一番風光,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尚未寒暄兩句就先提出了邀約,王維和孟浩然全都為之一愣。前者畢竟和杜士儀曾經相交數年,知道他就是這等脾氣,當下含笑不語。而孟浩然卻在意外之后驚喜地嚷嚷道:“我正想去代州領教雁門風光,求之不得”
“浩然兄,你太老實了。”王維見杜士儀一時神采飛揚,他就知道孟浩然上當了,“你不知道杜君禮習姓,他慣會造勢,當初京兆府試后等第十人同進同出,便是好大的聲名,而后他不論是一縣之長還是一州之長,做事必要發動四方,應者如云。可這等造聲勢之舉,卻是利在當地,利在百姓,云州和代州百姓何其有幸也,競得他這般一州之長,治政公允不說,還不遺余力提攜推介本州才俊。”
孟浩然先聽王維說杜士儀善于造勢,而后又聽到最后一句時,他不禁大為感慨地點了點頭:“若是人人為縣官州官都能如杜使君,何愁治世不得,求進無門?杜使君,代北之行,王摩詰就是不去,我也會拖著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