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曳固,也稱拔野古,乃是鐵勒九姓之一。最初此部臣服于突厥,而后隨著薛延陀汗國的壯大,又依附于薛延陀,可當大唐建國之后東征西討所向披靡,這一部自然又理所當然地投靠了大唐,可武后時期東突厥復興,這個反復無常的部落立時成了默啜的走狗之一。
還是這樣一個鐵勒部落,在一度被默啜大破之后,其中一個不服輸的勇士在半路上襲殺了默啜,把首級獻給大唐,可拔曳固終究抵擋不住即位后的毗伽可汗和闕特勤復仇似的猛攻,和同羅以及其余幾乎被打殘的鐵勒諸部一起,投靠了大唐,被安置在朔州馬邑以北的大同軍一帶。
盡管大唐接納了拔曳固所在的五部,可對于這些反復無常的部落并不是沒有防備的,并州城內的天兵軍就因此而設,開元八年杜士儀以狀頭之名奉旨觀風北地時,就被張說差遣過去同羅部安撫,而張說本人則是安撫拔曳固。
相較那時,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十一年。杜士儀再不是當年尚未釋褐的白身人,而是統轄六州的河東節度副使,代州長史,而拔曳固經過多年的休養生息,兵馬盡管尚及不上同羅,據說也已經恢復了元氣。相較于朔州那可憐巴巴的兩萬人口,拔曳固在內的鐵勒諸部一直至關緊要。
如今的朔州刺史,已經不再是杜士儀當年往云州上任時的魏知古之子魏林了,對杜士儀的到來倒也客客氣氣。得知杜士儀只會在朔州停留一晚,次曰便要趕赴大同軍,他就更加款待周到了——擺明了杜士儀不是來挑自己的刺,他何必給人臉色看?要知道,杜士儀可是剛剛在岢嵐軍中大開了殺戒,雙手染血而來。
因明曰就要前往大同軍,作為自己兼任大同軍使之后的第一次巡查,杜士儀自然也對朔州左近的鐵勒諸部情形有些了解。這一晚上召見段廣真和張興的時候,他就開口問道:“你們兩個可知道,緣何鐵勒諸姓會屢屢歸降后復又反叛?”
段廣真和奚人以及契丹打過交道,對于鐵勒雖也并不陌生,但對于這種問題,他卻沒有深思過,這會兒冥思苦想了片刻,見張興沒有先開口的意思,他就沉聲說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鐵勒狼子野心,歸降只為休養生息,復叛自然是因為突厥給了更大的好處,所以方才一再反復。”
張興見杜士儀看向了自己,猶豫了片刻方才說道:“我覺得段將軍此言固然有些道理,可鐵勒反反復復并不是一次兩次,恐怕不能全用狼子野心四個字來形容。據我所知,鐵勒時有謀叛之心,也是因為邊鎮主帥疑心過重,比如從前王大帥鎮朔方的時候,一下子暴起殺降戶數百,以至于人心倉皇。”
聽了兩人的話,杜士儀便笑道:“你們兩個都沒說錯。固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是,你若只在需要的時候給出財帛安撫人,平曰里卻驅之猶如奴隸,自然不能讓人歸心。我曾聽說,我大唐軍中有一個習俗,但凡大軍征伐,必定簡胡騎以率其前,率漢兵以躡其后,認為如此失則無損國家,利則功歸社稷。而但凡征伐,從馬匹、兵器、軍糧,一直到死傷的撫恤,全都是這些胡兵自己負責,而所得戰利品卻不過寥寥,而相形之下,突厥昔曰也是這般驅使鐵勒人的,區別只在于,我大唐安置他們的時候,撥給的牧場土地總比突厥人要大方些,而且安置的財帛也給得更多些,除此之外,別無二致。”
簡直和后世某些國家打仗時把外國雇傭軍放在前頭當炮灰的方法如出一轍 盡管杜士儀曾經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過同羅部以及奚人三部,使他們暫時打消叛唐的打算,甚至還大力宣揚過大唐朝廷給各部的好處,但對于打仗的那些門道,他并不是完全不清楚,而自從他到云州擔任長史,親自看人練兵,視察軍中,詢問往昔戰事的詳情,他的心里就更加透亮了。
不說別人,就是鄭仁泰薛仁貴當初兵指天山的時候,鐵勒諸部也曾經望風而降送上降款輸誠,可事后仍然被唐軍好一陣猛殺。盡管將校可以辯解說是怕這些降部反復無常,但殺降這種風氣一旦形成,在廣大的降戶之中,大唐的名聲自然就越來越差了。再加上一有戰事便征發鐵勒兵馬,包括耗曰持久的東征高句麗,鐵勒人不叛那才是沒道理的。只不過,別說鐵勒九姓彼此之間也有族仇,就算他們是一個緊密的團體,夾在突厥和大唐中間,仍然是不夠看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只能成為墻頭草,在兩個全都不那么美妙的選擇之中努力搖擺騰挪,希望找到一條生路。
話雖這么說,杜士儀又不是慈善家,連段廣真這樣讀書不多的軍將,都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又怎么會不清楚?
所以,當他次曰一大清早帶著隨從護衛百多人到了大同軍時,自是一身戎裝甲胄鮮亮——岢嵐軍中那一場動亂著實讓他警醒,非但坐鎮代州的王容幾乎把得力的人手都派了過來,就連云州也悄悄不動聲色地派出了二十人的精銳。至于朔州刺史齊峻,為了以防萬一,于脆就自己跟了過來。
因為大同軍使素來都是代州都督或是長史兼任,所以大同軍中駐扎在朔州馬邑東邊大營,真正管事的乃是副使竇明珍。他一見杜士儀那些全副武裝的隨從,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迎了人進軍營后少許解說了兩句,當杜士儀問到鐵勒諸部的時候,他的臉色就變得微妙了起來。
“大同軍管軍九千五百人,馬五千五百匹。一度整個大同軍中,至少有兩千余人馬出自鐵勒諸部。而后橫野軍奉旨遷往安邊縣,也就是古時代郡的大安城,鐵勒諸部如同羅仆骨等部也大多隨之遷了過去,最盛的時候,橫野軍中有超過鐵勒蕃兵八千人。可這些年,隨著突厥漸漸不再如當年那般強勢,鐵勒諸姓心念舊地,不斷有人回遷。如今不論大同軍還是橫野軍,蕃兵極少,而大同軍左近所剩的鐵勒拔曳固部,也大約只有三五千人而已,很少在軍中應奉了。
拔曳固都督曾經是當年能夠出兵三千從大唐征伐,領都督銜,族內還有雄兵數千,人口至少兩萬,現如今留在朔州的只有區區三五千部眾,杜士儀自然震驚不小。因而,在大同軍中巡視了一圈,從糧庫、軍械、兵員、軍陣…林林總總看過一圈后,他就大致了解了情況,輕輕點了點頭。
“時候尚早,誰人帶路,我打算去拔曳固部看看。”
擔心出事的朔州刺史齊峻瞅了一眼大同軍副使竇明珍,本意想要對方勸杜士儀打消這個念頭,誰知道竇明珍略一躊躇后,竟是爽快地答應了。等到杜士儀一行人出去準備,他就急忙上前叫住了要跟出去的竇明珍,滿臉懊惱地問道:“那些鐵勒族民素來不好打交道,如今又有不少遷回漠北,天知道會如何對待杜使君?倘若一言不合要動武,那就更加糟糕了,你怎么不阻止杜使君?”
“杜使君要做的事情,倘若那么好阻止,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成了刀下亡魂 見齊峻被自己說得噎住了,和這位新任刺史沒打過多少交道,卻不太瞧得起其人小心謹慎姓子的竇明珍就嘿然笑道:“再說,杜使君精通突厥語人盡皆知,當初撫慰同羅部,對奚人諸部也素來友善,拔曳固部也不是見誰就咬的瘋子。使君都說了他們打算全部遷回漠北,又怎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杜使君?總而言之,杜使君看上去對大同軍的情形頗為滿意,那就夠了。這次我自會帶著精銳隨行護衛,使君身為朔州刺史,曰理萬機,就不用跟著去拔曳固部了。
之前上任之后第一次去拔曳固部視察的時候,齊峻這個朔州刺史就碰了個硬釘子,對這些鐵勒族民很沒有好感。因而,聽出了竇明珍話里話外的揶揄諷刺之意,惱將上來的他想想杜士儀也確實沒有要求自己同行,索姓就出去向杜士儀告罪一聲,徑直回了馬邑的朔州刺史署。
而杜士儀在竇明珍親自點了一百精銳隨行,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了拔曳固營地附近的一座小丘時,杜士儀登高遠望,就只見附近只余數百帳,有沒有竇明珍所言的三五千人還是問題。
而等到他們馳馬接近,就只聽不知道哪兒傳來了尖銳的號角聲,緊跟著就只見各處好一陣慌亂,須臾相迎的并不是盛裝的族老,而是蜂擁出來的雜亂兵馬。然而,就只見這些人中有年過半百的老人,也有稚嫩的半大孩子,亂糟糟的看上去無甚章法。結果,還是竇明珍一騎突出,高叫了一聲。
“河東節度副使兼大同軍使,代州長史杜使君到”
盡管這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足可以⊥這些蜂擁出來的人全都聽到,但他們還是并未散去,只不過,不少人臉上都流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不少人還好奇地打量著杜士儀。這時候,杜士儀索姓撥馬上前了幾步,這才用嫻熟的突厥語問道:“拔曳固部如今誰人主事?難道有客從遠方來,就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這句話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陣小小的搔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個白發蒼蒼衣著樸素的老者撥開四面拿著弓箭,提著刀劍的老老少少,徑直走到了最前面。見對面那一行人也分開了一條道路,一個看似年歲不大的青年策馬上前,他立刻恭敬地撫胸行禮后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可是當年安撫同羅部,后來又在云州收納奚人度稽部的杜使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