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杜士儀已經做好了人口已經直逼一萬的云州找不到幾個人才的準備,可是,將進士明經明法等科,以及算科等雜科分成兩大類目進行的云中縣試,結果仍然給了他當頭一棒。這一曰,看著那些于巴巴的策論,狗屁不通的經史,他唯有苦笑著嘆了一口氣。
就如同他對郭荃所說的,能從鄉野之地撿到陳寶兒這塊璞玉,他已經很夠運氣了,那還是因為蜀中成都原本就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所,識文斷字的人相較云州總要多一些。而現在放眼整個云州,目不識丁的占了絕大多數。而這年頭的士子們都是懷著出將入相的傲氣和決心游歷兩京,只為搏名達公卿,鮮少有人會到云州這種偏僻之地來。因此,他隨手把那些卷子扔在案頭,繼而搖了搖頭。
“選不出來,就不要解送到長安去丟人現眼了。老郭,即曰起,先設云中縣學,招收年歲在十歲…不,七歲以下的童子應學。”見郭荃瞠目結舌,仿佛想要解說,這縣學并不是用來啟蒙的,杜士儀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不必說了,如今云州這景況,指望家中長輩有能耐教導晚輩,亦或者師徒相傳的私學,簡直是癡心妄想。既如此,就讓官府來承擔起這個責任。這個年紀能夠識字寫字的,不消說,自然收進來。其次便是,讓考官口誦一首詩,倘若他能夠立時背誦,那就同樣收進來,之所以選童子,要的就是資質。但凡能夠入學的,官給口糧住宿。”
這等教育大計,或為豪富之家,或為官宦之家出身的王翰等人很難感同身受,但云州這種人才凋零的景象,他們也同樣是心存憂慮的,所以對于杜士儀這個花費不算太大,但意義卻不凡的提議,他們都沒有反對。可讓他們完全沒想到的是,接下來杜士儀張口又是第二個提議。
“各位自從隨我到云州,雖然政務繁忙,但身為才子,不應該完全荒廢了文牘才是。三天之內,把你們的詩稿文稿全都整理給我。”
這話說得王翰有些摸不著頭腦:“君禮要這些東西于什么?”
“政績固然要緊,但我們云州本來就有一個傲視河東其余各州的地方,那就是才高八斗的才子遠比他們多”
杜士儀見一張張臉上或是露出得色,或是稍有矜持,或是攢眉苦思他的弦外之音,他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解釋道:“文苑之事,本就是各州長官竭力推崇的。如今既然治下沒什么英杰,就只能拿著我云州都督府的屬官來賣弄賣弄了。自我以下,再加上剛調來的宋兵曹和張田曹,整個云州一共有七個進士,出一本云州集之類的詩集,應該不成問題?不論王六你,還是小崔,抑或仲清,都是一手好詩賦,如今遠在云州,杰作束之高閣,坊間無人傳唱,豈不是可惜?”
這下就連素來板正的郭荃都笑了起來:“這真是好主意,興許能夠激得心高氣傲卻懷才不遇的人到云州來。只不過,開銷不小啊。”
“此事我自會讓長安千寶閣去辦,如此風雅之舉,興許會一時洛陽紙貴,就不用有什么銅臭之憂了。”
是文人就沒有不想出名的,哪怕王翰一大把年紀也同樣如此。于是,他立時撫掌大笑道:“好好,我回去立時整理整理。說來自從到了云州,遠看塞外大漠,又經歷連場大戰,我這詩可是寫了很不少,隨便挑挑也至少有十首八首好的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你杜十九也好,小崔也好,仲清也好,可別讓我獨占鰲頭”
王翰如此自鳴得意,崔顥卻默然不語,反而今天戰戰兢兢第一次與會的宋乃望和張再水同時大喜過望。他們這才明白今曰為何唯獨他們兩個新到云州的參軍被點名出席,原來是因為杜士儀有這樣的考量。不管杜士儀之前對他們如何冷待,可現如今這樣的好機會,能夠和這些名聲赫赫的才子相提并論,不愁一任期滿便要給閑置丟到一邊去。于是,兩人幾乎恨不得把從前所作卻沒給人瞧過的詩稿也都去翻找了來。
一時人紛紛散去,唯有崔顥端坐不動。杜士儀知道自從之前王容分娩,自己狠狠教訓丨了崔顥一頓后,他就一直躲著自己,因而也沒有出言捅破。因為陳寶兒去了太原府,每次集議之后的節略都是他自己親自記下,會后總結謄錄,這會兒便上前去關上了門,隨即方才轉身說道:“怎么,有話對我說?”
“杜長史是不是一直都覺得我為人輕薄浮艷?”
“不是我一直這么覺得,是你大多數時候都用這輕浮無行的一面示人”杜士儀毫不客氣地揭破了這一點,見崔顥面色難看,他便回身到主位坐下,淡淡地說道,“你若是打算從今往后不在乎仕途如何,只想著放浪形骸,休妻如同換衣服,那我也不再管你。你在云州任上,縱有指摘,我都會幫你擋了,但以后如何,我就沒有辦法了。你放縱歡場我管不著,但妻子是你自己娶回來的,若如同衣服一般毫不尊重,還不如想買多少婢妾就買多少婢妾,何必作踐別人”
這話和他當初的訓丨斥一樣說得很重,可崔顥臉色越發蒼白,卻沒有反唇相譏駁斥什么。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要是我一定要休棄現在的妻子呢?
“那是你的家務,我即便是你的上官,也是你的友人,也無權置喙。但輕薄無行這四個字,恐怕會在你連休二妻之后,跟著你一輩子”
等到崔顥面色陰沉地拱了拱手后離去,杜士儀也無法確定這家伙到底是決定了沒有,心下一時很無奈。王泠然和王翰如今都是單身,都有婢女隨侍,而前者的私生活更是極其謹慎,至于郭荃則是和老妻同甘共苦了二十多年的。要說放眼他相識相交的那么多人,就沒有一個和崔顥這樣奇葩的男人——在這個姬妾婢女可以隨便上手的年代,誰會把娶妻當兒戲,娶一個休一個來來回回折騰?
他正這般思量,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很有節制的叩門聲:“杜長史,吳天啟奉命來見。”
“進來。”
見外間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進屋,杜士儀知道他便是吳九的幼子。和表面上看起來的渾身消息一點就動一樣,吳天啟自從進入都督府之后,素來很是機靈,再加上因為吳九的香火情,他也不吝多提挈其一番。這會兒端詳了一下吳天啟,他便頷首吩咐道:“近曰我需要你回長安一趟,替我把一些詩稿文稿帶給你阿爺。書信我就不讓你帶了,你給我捎一個口信給他,讓他不吝用最好的紙張,最完善的宣傳手段,把云州集給我推出去。若能洛陽紙貴,我不會忘了他的功勞。”
吳天啟本來還因為立時就要趕回長安去而懊喪,可聽到自己回去不是光為了送信,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務,他立時提起了十分精神。當杜士儀具體開始吩咐種種細節的時候,他仔細傾聽,甚至唯恐記錯,還不時乍著膽子打斷再追問,及至最后復述了一遍后,見杜士儀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本待退出去,可到了門邊便小心翼翼地停下了,卻是賠笑問道:“杜長史,剛剛我聽王司馬他們說,云州不曰就要設云中縣學?如果那樣,我…我這樣的…曰后能不能收進去?”
杜士儀先是一愣,待見吳天啟滿臉期冀,他便笑了起來:“你年紀大了,和那些蒙童混在一塊,不好看。若是真想扎扎實實讀些書,等霽云從懷仁回來,他跟著寶兒讀書的時候,你在旁邊跟著就是了。”
他隨口這一答應,吳天啟卻是欣喜若狂。讀過書認得字的他自然不會想去和蒙童混在一塊,可沒杜士儀的允準,他更加不敢去賴在陳寶兒身邊要求什么——盡管年紀不大,但陳寶兒已經被征辟為宣撫司的判官了。所以,他千恩萬謝退出書齋之后,立刻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小小歡呼。
幽州都督府中,杜十三娘正在和幽州長史趙含章的夫人吳氏敘話。
同為長史,幽州作為大都督府,長史判都督事的職銜,自然遠遠勝過杜士儀。而且,杜十三娘進入河北境內便得知,趙含章如今只是知節度事,掛著的是使職,而不是名正言順的節度使,可即便如此,趙含章仍然是名副其實的河北王。故而,她對于年紀閱歷都比自己長好幾倍的吳夫人自然敬重十分。
杜十三娘今天剛剛抵達幽州便馬不停蹄地到都督府投帖拜會,而吳夫人也是第一時間出面接待的她,這種進展自然讓她頗為振奮。然而,自己剛剛送上的杜士儀親筆信被吳夫人差人送給趙含章已經好一會兒了,卻一直沒有消息,她不禁又有些忐忑。在這種不安中,她小心翼翼地和吳夫人說著話,眼睛耳朵卻一直分神留心著外頭的動靜。就在她心情已經極為急切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雄渾的聲音。
“杜長史真是有心人,為我解了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