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日凌晨,月牙兒懸在西方天空,東湖東南方岸邊,末松茂治、秋山充三郎悄悄帶著侍從來到一個偏僻的港灣。
大隊日兵排列整齊,嚴肅地看向師團長末松茂治和參謀長秋山充三郎。
末松茂治從隊列前走過,伸出手輕輕拍每一個官兵的肩膀,沒有說話,因為此時已經不需要任何語言進行鼓勵和動員了。
這次絕密行動由末松茂治親自負責,每個剽悍的士兵都由大隊長吉野少佐從全師團進行選拔,心理和軍事素質不過關的根本無法入選。此行他們將肩負洗刷整個師團恥辱的重任,是整個師團最為剽悍的勇士,已經做好面對一切困難的準備。
末松茂治來到隊伍前面,清冷的月光從天邊灑下,落到眾人臉上,格外地靜寂。
末松茂治對旁邊的吉野少佐點了點頭。
吉野少佐立即肅立,標準地一個轉身,對著士兵一揮手:“出發”
士兵們來到湖邊,依次登上木筏。木筏制作簡單,許多都是從附近村莊拆下來的門板經工兵簡單加工而成。但就是這樣一些木筏,為了保密,足足三天時間才搞定,這也是這兩天第一一四師團表現那么冷靜的主要原因。
經過上次與新二師的作戰,末松茂治越發地慎重。在與新二師對峙的三天里,他派人制造了這種能在東湖上通行的木筏。現在已是秋末初冬時節,江湖水淺,若是用一般的船只會擱淺,而木筏卻吃水很淺,正好可以承擔輸送人的使命。
末松茂治叫來吉野少佐,交待要點:“吉野君,你們登陸東湖西岸后,最為緊要的事情就是隱蔽起來。明天清晨我們將會在正面強攻新二師防線。等新二師后方守衛空虛,你部必須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一舉將吳銘的指揮部端掉…
末松茂治轉過頭,雙目如電,看向吉野:“你明白了嗎?”
吉野少佐深鞠一躬:“哈伊我們一定不會讓將軍失望。”
“喲西”
末松茂治點頭表示嘉許,但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這次乃是第一一四師團的生死存亡之戰,由不得他不顧慮重重。末松茂治半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問道:“吉野君,你搞清楚吳銘的指揮部在什么地方了,接應人員的情況也了解嗎?”
吉野少佐刻板的臉上浮現一絲驕傲,隨即表情變得嚴肅,低頭道:“請將軍放心,這一次,我大日本帝國皇軍的情報部門已經提前探明吳銘指揮部的情況,我們的特工人員也會和我們一起戰斗。”
對于帝國諜報部門的效率,末松茂治還是很贊賞的,現在有情報人員配合,末松茂治對勝利的預期又大了許多。
吉野少佐接著道:“將軍,聽前來與我們接洽的人說奉天機關的葉子小姐在平湖野戰醫院當護理員,對新二師的一切了如指掌,相信這次計劃會非常順利”
聽吉野少佐這么一說,末松茂治徹底放下心來。
善醫者無煌煌之名,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吉野嘴里的葉子小姐就是這樣一個人。葉子小姐全名千秋葉子,奉天機關的王牌間諜,在日軍中并不是很出名,但中隊許多寶貴情報都出自她手,對此末松茂治早有耳聞。
知道這樣的王牌特工潛伏于新二師內部,不由讓末松茂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既然有葉子小姐幫忙,那這次行動幾乎可以算萬無一失了”
“那個葉子小姐很厲害嗎?”
吉野少佐與秋山充三郎一頭霧水,不太明白這個葉子小姐對末松茂治有著多大的影響,竟然讓此前一直揪心不已的末松茂治忽然變得輕松起來。
看了看一臉堅毅的吉野,末松茂治清楚雖然有千秋葉子幫助,但此去敵后作戰,一個加強大隊近兩千人都會陷入死戰,存活下來的定然十不存一。
末松茂治后退一步,對吉野少佐一個九十度的鞠躬,語氣嚴肅:“這一戰關系我師團榮譽,如果失利,后果不堪設想。吉野君,一切拜托你了”
吉野少佐趕忙回了一個禮:“永遠效忠天皇陛下,天皇陛下萬歲,大日本帝國皇軍萬歲”
吉野少佐后面木筏上站立著的日軍士兵,如同雕像一般肅立,眼中滿是堅定與視死如歸的豪情。末松茂治感覺不虛此行,向吉野少佐揮了揮手,目送大隊木筏緩緩駛離岸邊,在夜色的掩護下浩浩蕩蕩地向湖中行去。
原本對末松茂治的決定還些點忐忑不安的秋山充三郎,此時已經完全折服 末松茂治的計劃極其大膽,前線日軍進行壓迫式進攻,吸引敵人不斷從后方調動部隊增援一線。等到新二師預備部隊抽調得差不多后方空虛時,吉野少佐率領加強大隊直插新二師腹心,一舉打掉其指揮部,然后配合正面進攻部隊,前后夾擊之下不難將新二師防線打穿。
整個計劃無異于一個變相的斬首行動,其中最關鍵處在于吉野少佐能不能一舉將新二師指揮部給拿下來,從而動搖中隊的士氣。現在看到吉野大隊如同夜晚的幽靈一般,整支部隊充滿自信與殺氣,秋山充三郎也不由信滿 末松茂治帶著秋山充三郎回到師團部,連夜研究推敲戰局,覺得沒有怎么疏漏,這才完全放下心來,只等槍聲響起。
末松茂治暗中使壞的時候,吳銘也在研究戰局,不過他研究的是整個淞滬局勢。
此時淞滬左翼已經亂了套,從滬西前往青浦,從南翔到昆山,公路上到處都擠滿黑壓壓的敗兵,馬匹、大炮和裝載行李的汽車,塞得水泄不通。
九日一早,三架日機囂叫著從撤退部隊頭上飛過,兇橫的日機先去轟炸退往昆支線國防工事必經之地的安亭公路大橋,以阻止中隊撤退。七時許,又是三架日機低空飛來,沿著公路來回轟炸,投擲了三十多枚炸彈后,又超低空飛至二三百米高度,用航空機槍向密集的隊伍瘋狂掃射。
十多萬大軍在這條唯一通道上任憑日軍狂轟濫炸,公路兩旁沒有疏散的小路,也無橋梁可通,頓時彈片飛舞,氣浪逼人,哭號慘叫,一片悲涼,公路上留下一堆堆尸體和一灘灘鮮血。由始至終,都沒有人組織對空射擊,部隊照樣前進。到八點過,五十多架日軍轟炸機像雷鳴般鋪天蓋地沖下,如同魚卵般落下的炸彈炸毀了橋梁,炸塌了村舍,炸斷了樹木,炸死炸傷成千上萬的中 面對日軍戰機的威脅,沒有一個士兵敢于用手中的步槍指向空中射擊,飛機從天而降,敗兵們在公路上抱頭鼠竄,當炸彈在人群中爆炸的時候,仿佛是大海中掀起一束浪花,亡命的士兵拼命向前沖,他們把生命交給了老天。
下午,日機越來越多,由于始終沒有地面威脅,越飛越低,一直降到五、六十米,炸彈和航空機槍掀起的彈雨氣浪像一陣陣暴風驟雨,公路上倒下一片又一片荷槍實彈的官兵。日軍戰機其實就在他們頭頂幾十米的地方,只要把所有輕重機槍組織起來,根本不可能如此肆無忌憚,但是,這些官兵在面對面的陣地戰中可以對峙,可以沖鋒,甚至可以肉搏格斗,但對于天空,卻沒有任何應對的心理準備,只能被動地挨炸。
教導總隊是九日夜里開始撤退的,他們在黑暗中朝著昆山前進。到達安亭附近的黃渡時,天剛破曉,大橋橋身已遭到日軍戰機破壞,日軍傘降的挺進隊在橋頭用火力封鎖敗軍退路。
九死一生的關鍵時候,容不得任何的猶豫和彷徨,混亂的人群就像潮水般沖了過去,機槍突出的火舌就像一條條毒蛇的舌頭,許多士兵和重火器掉進了大橋,卷進了波濤滾滾的吳淞江,好不容易拿回大橋的控制權。
第六十七師師長黃維接到扼守公路大橋的命令是十日下午,第十九集團軍司令薛岳要求黃維務必在十一日趕到安亭附近守護大橋,掩護全軍總退卻。
黃維于十一日晚上趕到安亭車站附近,這里有東從南翔來的、南從青浦來的、向西往昆山去的,漫山遍野的撤退部隊爭先恐后,混亂不堪。
大橋橋頭已經埋好了炸藥,只要電鈕一按,公路大橋就斷成幾截。
黃維知道炸藥是第十九集團軍工兵部隊埋設的,便架通了與第十九集團軍指揮所的電話,他向薛岳報告由于趕得急身邊只帶了四個營,要求部隊掩護。薛岳回復說右翼的巫劍雄率領的第一五四師很快就會趕到。結果黃維在潮水般的人群中找到巫劍雄時,巫師長已經找不到他的部隊了,竟然成了光桿師長。
沒有掩護部隊完不成任務,黃維立即向薛岳電話報告,正在通話時電話線斷了。原來,日軍傘兵在漢奸指引下襲擊了黃維的指揮所,黃維只得乘上汽車逃跑,日軍飛機追著他的車轟炸掃射,車子翻入馬路旁的溝渠,司機和一個衛士中彈斃命。黃維命大,被衛士壓在身下僥幸未中彈,全身冷得發抖,幸虧第五十四軍軍長霍揆章路過,脫下大衣給他披上。
第十七集團軍司令胡宗南也是僥幸逃命,他的指揮所也遭到日軍偷襲,司令部人員和警衛被打死不少,胡宗南只身一人逃出虎口,好不狼狽。
在淞滬一線倉促后退的大軍中,最艱苦的莫過于炮兵。炮兵們為了防止空襲,把騾馬留在了后方,每個人都背著、扛著、抬著拆下來的火炮零件,氣喘吁吁地擠在一條條生死路上。炮營官兵看到步兵們輕裝前進,羨慕不已,后來發現擁擠堵塞的潰兵中塞進一個穿長袍的人,仔細一看,卻是第十九集團軍薛岳手下的第二軍軍長兼第九師師長李延年,心中對這個化妝棄軍逃跑的將領鄙視不已。
廣西到上海參戰的第七軍一○二二團屬于殿后部隊,十一日下午師長楊俊昌把代理團長劉維楷叫到師部,命令晚上八點向嘉定撤退。劉團長回到團部后,布置了兩件事,第一是撤退前十分鐘,集中炮火向日軍陣地猛烈轟擊,迷惑敵人,同時解心頭之恨,第二是安葬好陣亡將士。
炮火驚天動地,炮火齊鳴中,官兵們給烈士擦洗遺容,挖好深坑,把廣西來的官兵掩埋在上海的土地上,他們生龍活虎地來,卻魂歸故土。他們曾乘坐同一列車,但現在加起來的戰友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由于通訊線路問題,拱衛南翔外圍陣地的第十四師一直沒有接到上級的撤退命令,參謀長郭汝瑰打電話問友鄰的第六十六軍參謀處長撤不撤?參謀處長猶豫一下,讓第十四師經青陽港向昆山撤退。
天黑的時候,第十四師路過安亭,安亭一片火光,槍聲大起,公路上十幾個師的部隊都以為日軍在這里設卡阻擊,都沒命地朝鐵路上跑,公路和鐵路全部堵塞了。幸虧毛良塢民團一個連在附近收集物資,擊退日軍一支傘降的偵查分隊,撤退的隊伍才恢復正常。
十二日傍晚,第十四師退到青陽港公路大橋,在橋上收容潰兵的第八十七師表示要盡快燒掉這座橋,他們說怕日軍追擊,這是上級下達的死命令。第十四師新任師長陳烈上前阻止,說后面還有部隊,燒掉橋如何撤退?第八十七師守橋官兵請示上級后,第四軍軍長吳奇偉同意陳師長等部隊過橋后再炸橋的建 第十四師工兵營在橋頭埋好炸藥,又派部隊占領了橋頭堡,掩護部隊過橋,結果在等候最后的傷員時,喬裝后混進退卻隊伍中的日軍突然發起沖擊,守橋連隊一下子就被沖垮了。陳烈師長馬上命令炸橋,可是關鍵時候點火裝置卻出了問題,炸藥無法引爆,日軍蜂擁而至,占領了西岸橋頭陣地。
無奈之下,第十四師向守橋日軍發起多次沖鋒,都被鬼子猛烈炮火擊退。陳師長命令留下三門山炮繼續炸橋,其余部隊撤走,可惜三門炮打了幾百發炮彈,公路橋仍然沒有炸斷,日軍乘勝追擊。
從湖北開赴淞滬作戰的第十軍四十一師抵達上海后,適逢原第一師在羅店幾乎全軍覆滅,因此接過第一師的番號。第一師在劉行、蘊藻浜堅守了二十多天,官兵傷亡四分之三,陣地像鐵釘一樣寸土不移。
第一師于十二日早上從上海市區撤退,全師到黃渡附近集合,可是第四團官兵找不到師部和其他團隊,只好和所有潰退部隊一起,從虹橋附近的滬青公路上潮水般地敗退。虹橋別墅區的外國人,伸出頭在窗戶外東張西望,向中國士兵做出各種表情的鬼臉,官兵們臉上發燒,羞愧交加,不敢抬起頭來。
公路上擠滿了敗兵和難民,日軍飛機像老鷹似地俯沖而下,對著螞蟻般的人群轟炸掃射,一個孕婦挺著大肚子,身上背著一個孩子,懷里還抱著一個小的,肩上挑著兩個,吃力地向前走。
日軍飛機沖下來,一顆炸彈掀起巨浪,孕婦和四個孩子全部被炸得血肉模糊,可憐的母親腹部被彈片炸裂,腹腔里的小生命,在血污中蠕動。
直屬戰區指揮的炮十四團也在撤退的隊伍中,這個團裝備的全部是150毫米重炮,這時候吳淞江大橋已經埋設地雷,大炮無法通行。
就在團長彭孟緝紅著眼睛準備將大炮推下吳淞江的時候,一個龐大的船隊到來,其中幾條船上架起了毫米厄利空高射炮和。7毫米的高射機槍,警戒日軍戰機的侵襲。兩名身著中央軍裝束的少校軍官跳下船,其中那名上校向彭孟緝敬了個禮,介紹自己是新二師參謀處情報科科長葉竹寒,另外那名少校是師直屬輜重團副團長程志明,特意奉命前來接應重炮團回后方。
彭孟緝半信半疑,這時四架日機在低空盤旋,準備突襲這支停靠在吳淞江邊的船隊,正在俯沖時被高射炮和高射機槍命中,先后嗚咽著墜入吳淞江里,這才疑心盡去,炮兵們七手八腳把大炮拆散,然后通過船上的裝卸吊具將大炮送上船,炮兵們跟著船隊一起撤離。
吳銘看完最后一份電報,長長地吁了口氣。
機要科長杜平璋拿著份電報走了進來,報告道:“師座,接應炮十四團的船隊已經到了太湖,預計明日日出前就可以進入運河,向杭州轉移。”
吳銘接過電報細細閱讀,張東寧有些感嘆地說:“南京統帥機關和第三戰區司令部,根本沒有把前線將士的生命放在心上,調度無方,直接導致各個部隊在撤退時出現方向迷失、友軍之間誤會、指揮官與部隊脫離、上級不能掌握下級、部隊尋覓不到自己的指揮機關和長官所在位置、各部之間混雜和軍民混雜等系列問題,唉,幸虧我們不在淞滬,不然會和那些部隊一樣慘。”
“是啊”
吳銘點了點頭,放下電報后,手指輕輕敲敲桌面:“日本人并不笨,什么陰損的招數都想得出來,想想那些無處不在的傘兵和漢奸就不寒而栗…我看這樣,以陳彥華團為主,再輔以新近從浙西開來的毛良塢民團四個團,專門用來收容逃兵和潰兵,然后把這些有戰斗經驗的潰兵組織起來,對所有鐵路和公路進行破壞,那些鐵軌、枕木和通訊電纜全部扒下來,除了枕木就地焚燒外,其余全部運回毛良塢。”
吳銘叫過參謀長,面授機宜:“東寧,會后你連夜趕到海寧縣城傳達命令并主持大局,將能搬走的東西通通運走,再一個就是多多收容潰兵。陳彥華帶兵很有一套,相信能幫到你。昨天我特意從各團抽調人手組建了一個營,基層軍官和士官較多,可以教教那些老兵油子的軍紀,我要的是召之即來隨時可以作戰的勁旅,而不是一觸即潰的孬兵”
張東寧拿出紙筆,將吳銘的要求一一記錄下來。
老兵軍事素質不錯,可是身上的兵痞氣息太濃,吳銘想通過嚴格的軍規軍紀、良好的待遇和細致的思想教育,將他們訓練成一支英勇善戰的精兵,雖然可能要淘汰不少人,但剩下的將會成為新二師急需的優秀兵員。
正在隔壁與參謀們進行沙盤推演的戴子冉走進來,徑直來到地圖前,拿起指揮棒指向長江南岸:“根據戰區司令部通報,日軍第十六師團一部及重藤支隊在滸浦口和白茆口連續發起登陸作戰,由于拱衛江防的第五十四軍提前做好防范,再加上駐昆支線的俞濟時將軍親率第七十四軍五十八師馳援,日軍無法寸進。迄今為止,雙方已激戰三日,日軍合圍的計劃并未得逞。”
昆支線北起長江南岸的支塘鎮,南至滬寧線上的昆山,是左翼軍從上海西進蘇南地區和南京的必經之地,也是吳福線的前衛陣地。這么一條交通要害之處,若是被日軍給端掉,那真正將七十余萬給包圍了。
由于吳銘提前曝光了國防工事的虛弱,使得南京政府對蘇浙國防線的建設無比重視,昆支線及長江沿岸均構筑了較為堅固的防御體系,直接導致日軍的作戰計劃難產。
戴子冉將指示棒移到下方,繼續說道:“南線日軍攻占松江和楓涇,第十八師團調頭南下進攻嘉善至平望一線,企圖繞擊蘇州側翼,第六師團于昨日傍晚進攻青浦和白鶴港。”
吳銘站起來正要說話,忽然一聲巨響傳來,心中一動,大步沖到窗戶邊推開窗,只見東方的天空中出現一團團閃耀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