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元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
空中飄零的雪花紛紛揚揚,被軍隊緊急征用的四艘內河客運輪船和兩艘四百噸運輸船,滿載著浙西保安司令部直屬步兵團和教導隊兩千五百名官兵,頂著寒風細雪,徐徐駛離衢州城西碼頭。
遠處的碼頭上,近八千男女老少目送滿載官兵的輪船漸行漸遠,卻沒有一個向自己的子弟和親人舉手揮別,每一張臉上均是驚恐擔憂之色。
直到現在,衢州人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戰爭距離自己原來是如此之近。
吳銘這次出乎預料地帶上了工兵連,反而讓半個步兵連和半個機炮連留守衢州大本營,四挺重機槍一挺不帶,十二門法國81mm迫擊炮只帶走一半,總兵力為四百五十人,與保安部隊通常的營級編制基本相當。
由于保安司令方佑淳需要留守衢州以控制大局,率領司令部直屬步兵團北上杭州的是參謀長馬致齋,他看到后方兩艘貨輪中的一艘運送的全是教導隊的武器裝備和馬匹,不由得微微吃驚,再聽說整船物資里還有近千斤臘腸和十大箱衢州百年老店田福記的五香醬料,不禁大為搖頭,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個小老弟腦袋里想些什么。
冬日在江上行船非常的煩人,寒風刺骨,濕氣濃重,加上雪花不斷北風勁吹,誰也不愿意到船艙外走動。
可正因為如此,官兵們的軍事素質和修養就此體現無遺。
三艘客輪上的兩千名直屬團的官兵總是亂哄哄的,不是打牌就是談天說地,一些低級軍官甚至掏出酒壺大口大口喝酒,美其名曰御寒,喝到后來往往是吵吵鬧鬧,粗口不斷,甚至還有兩個連長喝醉了酒又哭又鬧,折騰不休,連身為參謀長的馬致齋都管不過來,從上到下一片烏煙瘴氣。
所以當天下午,馬致齋干脆帶著五人參謀班子轉到教導隊的船上去,來了個眼不見為凈,打算到了杭州駐防下來,再好好收拾直屬團一群主官,下狠手肅整軍紀和風氣。
誰知道素來治軍嚴厲的吳銘反而為直屬團開脫說情,理由很充分,聽起來也很合理:“直屬團弟兄根本沒有任何打仗的心理準備,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很正常,現在的關鍵是如何疏解官兵們的緊張情緒,如何讓他們知道要是真打起來,越怕死就死得越快,恐怕效果更好一些。”
馬致齋的副官趙河陽四處看了看,不解地問道:“那為何你們教導隊弟兄就不吵不鬧,反而秩序井然地學習文化?難道他們就不緊張?”
吳銘望了一眼船艙中以班為單位正在低聲討論的弟兄們,解釋道:“他們不是在學習文化知識,而是分班總結最后一次野外訓練獲得的寶貴經驗與出現的錯誤教訓,從教導隊組建那一天開始,除了野外訓練無法顧及,官兵們每天都要坐在一起總結得失,或是提意見談心得,或是互幫互助,人人有份兒,內容不予以限制,只要說得有理,就會得到大家的認可。”
眾參謀又是點頭,又是嘆息,誰都清楚這么做能夠帶來巨大好處,更清楚持之以恒堅持下來是多么的不容易,有人甚至由此而想到曾為本部政治思想教育寫出過詳細計劃的周文彥。
馬致齋若有所思,目光炯炯地看向吳銘:“我聽說紅軍實行的就是這一套,所以官兵之間關系極為融洽,打起仗來精誠團結,悍不畏死,屢屢以弱勝強,打得中央軍和地方各軍丟盔卸甲。”
“嗯…之前我總覺得你的教導隊似乎和我們其他各部格格不入,又不知道除了先進科學的訓練之外,具體還有什么不同,現在聽你這么一說,總算有點兒明白了。”
年紀最大的作戰科副科長謝子軒中校憂心忡忡地發表見解:
“道理誰都清楚誰都明白,但是沒幾個人知道具體怎么去做,這一點我不得不服吳老弟!你們看看,從司令部機關各科室調到教導隊的孫晉、龍韶罡、譚質彬這些人,之前誰能想到這些個老兵痞子竟然干得這么出色?這么有闖勁有頭腦?”
“以我看吶,關鍵還是在選將,得有一個有水準的軍事主官!自古有言,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要想改變目前軍中的混亂情況,首先得從整頓各級主官開始,得狠下心動刀子,否則一切免談!”
眾人聽了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吳銘看著眼前這位已經三十七歲、相貌身材都極其普通的中校副科長,心里生出絲絲欽佩,突然發現自己所在的保安部隊中不是沒有人才,而是以前根本就沒有讓人才發揮的舞臺,眾多經歷過戰火洗禮、擁有豐富基層指揮經驗的軍官,幾年來恐怕大多已被碌碌無為卻又有關系有后臺的無能者所淹沒。
一夜無話,次日中午一點,船隊順利抵達杭州運河口碼頭。
受大海邊暖濕氣流影響,杭州這邊倒是沒有降雪,但潤物無聲的綿綿冬雨一直在下個不停,令人感覺更為寒冷刺骨。
馬致齋領著謝子軒和兩個正副團長,快步走上岸,向前來迎接的浙江省保安處的官員和省府民政廳官員齊齊敬禮。
寒暄幾句,保安處負責軍務的副處長拿出信封沉聲吩咐:“馬參謀長,你們浙西來的部隊不用進城了,集合完畢后立刻開往東郊筧橋機場一線駐扎,調遣命令、具體任務、物資補給和所有要求都在信封里面,要是沒什么其他事情,現在就出發吧。”
“遵命!”
馬致齋雙手接過信封,后退一步敬了個禮,轉身帶隊離去,走出幾步還隱約聽到省府長官們對自己部隊的議論,其中提到了吳銘的名字,但似乎沒有什么好話。
馬致齋大步走到碼頭邊沿,望著衣衫不整、縮頭縮腦三船官兵,頓時氣得臉色鐵青,冷著臉下令全體上岸,船上的兩千官兵頓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吳銘跑到碼頭邊沿的最后一個泊位邊,大聲下達搬運物資的命令。
三分鐘不到,搖搖蕩蕩的貨船被全副武裝的特務排官兵牢牢地固定在碼頭上,步兵連和機炮連官兵自覺地分成兩隊,三百余名官兵兩兩一組,從船上一直排到碼頭深處,以如輸送帶一般將一件件裝備和包裝結實的物資快速傳遞到碼頭上。
另一隊六十余名工兵利索地架好跳板,將六十匹戰馬和馱馬有序地牽上碼頭,一直牽到分類堆放的裝備和物資旁邊,開始將大件物資搬上三十匹馱馬的背上。
二十分鐘過去,物資搬運完畢,教導隊四百五十名官兵和六十匹軍馬列隊完畢,四百五十人組成四個整齊的方塊,挺胸肅立,巍然不動,靜靜地等待邊上大呼小叫、手忙腳亂的直屬團官兵。
碼頭上方,被軍隊臨時征用為調度室的貨倉外,身穿棕黃色呢子軍大衣和翻毛黑呢大衣的省府文武官員們,此刻都驚訝地望向整齊列隊的吳銘教導隊,民政廳儲運科長好奇地詢問保安處副處長:“那就是前一陣子威名遠播的浙西司令部直屬教導隊吧?”
身材不高、臉型干瘦的副處長點了點頭,深凹的眼睛一直凝望著細雨中整齊肅立的教導隊,贊賞地道:
“沒錯!是他們…果然與眾不同,行動迅速,軍紀嚴明,士氣高昂,令人振奮!嘖嘖,你們看看邊上亂糟糟的步兵團,來自同一支部隊,相互間的差距竟然會如此之大,真讓人難以想象!”
“還有,教導隊官兵的裝備,竟然擁有如此多的自動武器,好像馬背上的帆布套子里裝的是迫擊炮,如此火力,絕不在我保安部隊的一個加強團之下,不可思議啊!”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眾文武官員連聲驚嘆,不一會兒,就有人提議把吳銘教導隊調到城內駐防,此議立即引來大多數人的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