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真觀的盛大法事已經結束了半個多時辰,香客信徒們都已陸續下山。
蜿蜒的山道上,兩名女子在一個高挑道士的陪伴下,沐浴晚霞緩緩下行,兩名女子分別是汪月涵和丫鬟小珍,年輕的道士則是臉色陰沉的吳銘,要不是承智道長得到大筆香油錢,吩咐吳銘一定要送兩位貴客下山,吳銘根本不會離開自己的小屋。
三人停止腳步,在半山大樹下稍作歇息,汪月涵面向晚霞,深吸口氣調整紊亂的氣息,嬌美的臉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霞光映照下泛起迷人的光澤。
小珍倚在汪月涵身邊,指點遠處即將隱沒夕陽的山巔興奮地說些什么,最后貼在汪月涵耳邊,指向山上露出一角的小木屋竊竊私語,很快惹來汪月涵的低聲嗔怪。
兩人鬧了一會,汪月涵臉上的羞澀消隱,轉過身來到吳銘面前:“離開山門時,我隱隱聽到承智道長和你說的話,你為何不到鎮上去領張證明文書,然后到縣里辦張民國政府統一頒發的身份證明,反而要龍虎山那邊送來?龍虎山屬鷹潭管轄,而你卻是煌固鎮人啊!”
坐在石板上的吳銘抬起頭:“你怎么知道我是煌固鎮人?”
汪月涵微微一愣:“我猜的,你說話口音是本地口音。”
吳銘冷冷凝視汪月涵的眼睛:“你到煌固鎮多久了?”
小珍搶著回答:“去年秋天我們小姐才嫁到這邊來的,老歷七月初五離開鷹潭老家,初七到了上饒縣城,住進我們汪老爺府上,過了中秋才坐八抬大轎嫁到這鬼地方,要不是小姐病體尚未恢復,我們早就到南昌去了,誰愿意呆在這?你問這干嘛?”
吳銘點點頭:“有件事你們應該聽說過,去年夏天,鎮西吳家村有個窮苦人被煌固鎮陳家害死,后來她兒子去報仇,結果仇沒報成,反而被陳家誣陷為赤匪,弄進縣城大牢,折磨得九死一生,這事當時鬧得挺大,煌固鎮和周圍各村都知道,你們不會沒聽說吧?”
汪月涵和小珍面面相覷,最后把目光移到吳衛臉上。
小珍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聽說了,我們府上的人說,那個深夜拿刀進府行兇的惡人,后來讓幾百個赤匪劫獄救走了,劫獄那天,縣城槍炮不停血流成河,單是我們汪老爺手下的官兵就死傷二十幾人,十幾座官員富紳的宅子讓赤匪燒成灰燼,后來又聽說,那個膽大包天的惡人竟敢在大年初一返回田家村,給他死去的老娘修墳燒香,害得我們府上的家丁增加了一倍,直到二少爺派人從南昌悄悄送來十幾支長短槍才好些,可一到晚上,管家和護院師傅就要巡查前后院子,不許下人們走動,怕那個亡命之徒再來殺人,咦?你問這干嘛?”
“你說呢?”吳銘冷冷地望過去。
小珍嚇得驚呼一聲,急退兩步一屁股坐到石階上。
汪月涵扶起小珍,嬌軀微微顫抖,眼中滿是哀痛,良久,她強忍心中的翻天巨浪,上前一步擔憂地望著吳銘:“你一直躲在祈真觀?”
吳銘無奈地點點頭:“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不說這些了,謝謝你和小珍幫我清洗那么多東西,讓我省去不少事,你放心,我這兩天就離開,天下之大總會有我的棲身之處,以后你也別來了,山路不好走,是是非非也說不清。”
汪月涵沉默片刻,轉身扶起手腳發軟的小珍:“小珍別害怕,傳言不可信,吳道長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兇徒,否則他就不會在破廟里冒死救下我們,別害怕,你先下山等我,我和吳道長說幾句話就回去。”
小珍沒了主意,頻頻點頭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又再回頭,看到汪月涵示意她離開,才驚慌失措患得患失地快步下山。
汪月涵望著面無表情的吳銘,好一會才鼓起勇氣問道:“這么說,你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我是誰了?”
吳銘點點頭沒有說話,深邃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似乎對這一切無所謂。
汪月涵輕撫山風吹起的秀發:“從見到你第一面開始,我一直在猜測,你長得太像陳家故去的大哥了,我也聽到不少關于你的事情,心里疑竇重重,但都不能證實,也不敢問府上的人,后來和三姨娘閑聊時,她說起整件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才知道你的身世,知道你苦難的母親,我、我很難過。”
吳銘站起來:“此事和你沒關系,好了,你多保重吧!”
“等等!”汪月涵追上兩級石階,眼中一片潮紅,臉上全是無法掩飾的不舍之色:“能告訴我你要去哪嗎?”
吳銘的身形一頓,緩緩轉過身,眼里露出罕見的傷感和溫和:“我也不知道,或許去上海,或許去廣州甚至香港,走一步算一步吧。”
汪月涵仰望神色落寞的吳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銘幽幽嘆了口氣,轉身大步上山,身形消失在上方彎道處時,汪月涵眼里已經蓄滿淚水,無力地坐在石階上流淚。
夜幕已經降臨,煌固鎮陳府正房客廳里馬燈高懸氣氛凝重。
陳繼堯端坐在正堂太師椅上,雙目微閉臉色很不好看。側下手坐著個四十多歲的豐腴婦人,圓臉白皙五官端正,看得出年輕時非常標致,要不是嘴型稍大雙唇略薄,可以稱得上雍容富態。她身穿暗花藍綢衣衫,發髻油亮一絲不亂,頭上插著的鳴鳳金釵頻頻顫動。
身穿黑色府綢長衫的高大管家站在婦人背后,四名身體強壯目光銳利的家丁分布大廳左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跪在正堂中央的車夫身上。
慌張的車夫已經如實稟告今天送少奶奶汪月涵上祈真觀燒香的過程,并說來回路上自己小心翼翼沒有耽擱,但是解釋不清為何天黑才到家,只是不住辯解說,二少奶奶下山晚了些,太陽下山之后才下到山腳下,隨后沒有任何耽擱就往家里趕。
“滾!”
車夫在婦人尖利地呵斥聲中手忙腳亂爬起來,連聲告罪彎腰逃走。
婦人接著讓家丁們都退下,站起來走到臉色鐵青的陳繼堯面前:“老爺,你都聽到了,你媳婦燒的什么香要這么長時間?祈真觀的法事午時就已經結束,鎮上去燒香的人早回來了,只有你那媳婦例外,下山就那幾步路,一個時辰能走個來回,為何她天黑才下到山腳?她可不是長著三寸金蓮的小媳婦,要是惹出什么閑言碎語,我們陳家的面子往哪放?”
“好了、好了!明天早晨她問安時,你說她幾句告誡一下就好了,你是大太太,管教內眷本來就是你的事情。”陳繼堯不耐煩地站起來,心里沒來由一陣糾結。
大太太連忙抓住陳繼堯的袖子:“老爺,你也得說她幾句啊!她仗著在省城讀過幾天書,自以為清高了,自打進我陳家就整天板個臉,憑什么啊?汪家雖是大族,可她汪月涵卻是庶出那一支,哪里說得上身份高貴?要不是看在汪五哥的面子上,我能這么慣著她?我難做啊老爺,我只知道,做陳家的媳婦就要規矩點,她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在南昌城里瘋瘋癲癲的才女了,女人結了婚就要守德,整天出去拋頭露面也不知羞,上一次要不是她進城取什么新書,怎么會在半道上招來官軍的禍害?到現在她身子干不干凈還得另說呢,你和三太太要是再這么縱容她,難保哪天把陳家的臉丟盡了!”
“夠了!”
陳繼堯惱火地瞪著大太太:“春節過后我就再三告訴過你,快把兒媳婦送到南昌去,讓她和康兒兩口子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也好快點誕下一男半女傳宗接代,你不放心跟著去就是了,可你總是磨磨蹭蹭說三道四,管不好是誰的過錯?哼!”
“老爺…。”
陳繼堯拂袖而去不再回頭,大太太氣得直跺腳,看到陳繼堯行進的方向是三姨太的院子,大太太頓時大感委屈,捧著心口淚如雨下。
躲在一旁的管家連忙上去攙扶:“姐,這事沒完,但你不能再這么僵著,否則只會惹得姐夫生厭。”
“這天殺的啊!我嫁進他陳家二十八年,給他陳家生下兩個兒子,他怎么能這么對我啊?東苑那妖精只生下個丫頭,沒給他陳家生下半個傳宗接代的,他卻整天寵著捧著,嫌棄我人老珠黃了啊!”大太太靠著弟弟嚎哭起來。
管家連忙低聲喝住:“姐你小聲點、小聲點!你想想,怎么說你都是正室,是大太太,陳家上下除了姐夫,有誰比你尊貴?之所以弄成今天這樣,是你心太善,姐夫剛才那口氣就是說你沒管好家啊!你大權在握,為什么有權不用?依我看,就借今天這個事由,把你的威望立起來,康兒的媳婦不能動,難道她身邊那妖里妖精的小丫頭不能動嗎?主人有錯奴仆有罪,把那個丫頭抓來細細拷問,還怕抓不住把柄?哪怕打死她也是活該,王法都不會管,通過這事殺一儆百,讓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好好看看,誰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大太太醒悟過來,越想越覺得弟弟的話在理,只覺茅塞頓開熱血上涌,一把擦去臉上的淚,咬著牙恨恨地吩咐:“你去,叫我房里的青萍走一趟西苑,把那個濺丫頭叫到我房里,再把廚房的兩個婆子一起帶來,今天一定要出口惡氣,哼!老娘不發威不行了!”
管家嘿嘿一笑:“這就對了!姐,依我看啊,少奶奶恐怕有問題,不然哪會遭來那么多是非?你先回房養足精神,我這就去吩咐人把那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弄過來,讓幾個婆子上去一頓招呼,看她嘴硬還是板子硬,說不定還能挖不出點見不得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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