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雨勢影響不了消息的流傳,官軍在寶應縣城遭遇夜襲,五千之眾潰散無蹤的消息,在幾天內傳遍了南直隸江北每一處想要知道的地方。
本來清江浦豪商們私底下已經準備好了勞軍的物資,甚至還安排了可靠信用的人手去帶路內應,但勞軍的物資還在籌措中,人手還不齊備,這大敗潰散的消息就已經傳過來了。
這次軍報讓清江浦大受震動,誰都知道趙字營強,誰都聽過種種事跡,什么徐州城下破十萬流賊,荒草灘上擊敗官軍,雨中閱兵進退兩千鐵騎等等,但那些都是耳聞,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所謂耳聽為虛,這就有幾分懷疑在。
可官軍自高郵州集兵北上,清江浦上上下下都關注異常,一直有人往復報信,還有人和鳳陽巡撫那邊聯絡,可以是說對這支平亂官軍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可就這樣的隊伍,就在一夜之間被打了個灰飛煙滅,而在這之前,大家都還覺得清江浦趙字營的力量一直盤踞固守,等消息傳來,才知道那位靦腆內向的年輕董六爺已經大勝而歸了。
趙字營居然這么強?想想那日馬車碾過人群時候慘烈,清江浦上上下下都覺得寒風吹過,渾身冰涼。
平日里看著訓練刻苦,紀律森嚴,兵甲精良,能感覺出趙字營家丁和團練不弱,但這次和官軍交戰之后,卻讓大伙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強悍。
原本以為朝廷官軍一到,不管是簡單還是困難,死戰苦戰,結局就是趙字營灰飛煙滅,然后一切如常,可看眼下這個局面,恐怕快不了多少,天知道會折騰多久,會讓這清江浦停運多久。
有些人還抱有希望,南兵久在太平安穩地方,想必戰力羸弱,而北兵久在邊關磨礪,與韃虜血戰不停,戰力肯定精強,何況是拱衛京畿要地的精兵,現在就要看保定總兵魯欽率領的四千北兵了但即便是這些抱有希望的人,也開始讓自家的靠山和親近朝臣,準備運作救王友山出獄脫罪,準備招撫徐州趙進 必須得做這樣的兩算,畢竟大伙還要做生意,清江浦就這么堵下去,什么生意都要耽誤了。
然后勞軍的人也開始多起來,自從那次碼頭大亂被鎮壓之后,清江浦只有三家豪商逃過一劫,其余的家中男丁被抓了一半作為人質,還有的盡管沒有參與,可也覺得心驚膽戰,不敢繼續留在這邊,這些豪商巨戶對趙字營都是敵視異常,盡管不能挑戰抵抗什么,可冷眼旁觀不合作還是有的。
但寶應縣外這一戰過后,大家的態度就改變了,眼下這個局面,怎么看都是勝負未可知,而且怎么看都好像是徐州那邊的贏面大些,在這樣的局勢下,兩面下注就很有必要了。
這一戰的消息傳到清江浦之后,讀書人宴飲聚會的次數也變得多起來,不少士子喝醉后往往大哭悲嘆,朝廷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遼東大敗那是韃虜強悍,怎么在清江浦這等腹心之地剿賊都如此草包,真是要勵精圖治了,此時正是我等報國的機會,正是要我等擔當國家棟梁的時候。
也有一于讀書不成,考不出功名的讀書人覺得機會到了,或許朝代鼎革,新朝初立,正是用人之際,我們應該毛遂自薦才好。
除此之外,清江浦周邊的土豪土霸,水盜鹽梟等等,也覺得從龍的時候到了,就應該打起旗號歸附徐州,將來沒準有個封侯拜將的待遇。
不過有這樣想法的人自然碰了個灰頭土臉,他們連趙字營營盤的大門都進不去的,至于外圍跟著鬧事的那些牛鬼蛇神,這次出動的不過是張虎斌率領的團練,隨同一起剿匪平亂的則是山陽秦守備的官兵,周圍匪盜被一掃而空。
當鳳陽巡撫郭尚友知道寶應大敗的消息之后,先是勃然大怒,把手中的茶碗重重摔在地上,破口大罵說道:“當真是無恥之尤,言而無信,背信棄義,明明事先約好各自按兵不動,為何夜間突襲,這樣的鼠輩,定然是個覆滅的下場,能成什么事,無恥無恥”
他在這里發作,身旁知道底細的幕僚和護衛等人自然不會出聲,城府淺些的,往往臉上會流露出幾分古怪,這無恥咱們罵得嗎?
郭尚友咆哮發作之后,整個人呆坐在堂中半個時辰,等醒過神來,立刻命令親隨去安排過江的船只,然后抓緊安排車轎,先把泰州城內的家人送到南京去,免得徐州逆賊打過來,泰州城根本沒辦法守御。
巡撫有守土之責,走是不能走的,可也要做好預備,長江北岸渡口,怎么也得有幾艘船預備著等待。
然后鳳陽巡撫連下了幾道命令,泰州立刻召集民壯,整修城防,嚴加戒備,然后急令狼山副總兵陸全友率兵過來護衛,免得徐州賊眾順溜南下,局面不可收拾。
消息傳到之后,來自徐州的楚千總卻偷偷的出城跑了,也不知道是躲避兵災,還是跑回徐州去了,至于派去狼山傳令的信使,回來的倒是很早,可直到巡撫游擊焦大勇在泰州左近收攏潰兵,狼山也沒有一絲消息傳來 鳳陽巡撫郭尚友此時真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想要訓丨斥懲治焦大勇,可眼下唯一能依靠的軍將也就是這焦大勇了,有什么處置也只能事后再說。
出人意料的是,盡管傳來的消息是大敗大潰,可步卒居然收攏了兩千幾百,馬隊居然收攏到五百多,巡撫標營戰死加起來也不過百余人,而且泰州這邊還在不斷的收攏,這么算下來,再過一個月,搞不好先前派出的人馬絕大部分都能收攏完全,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死傷這三百余人交卸了。
“東主,反正都是要報敗戰的,這些人就說是被賊兵殺傷,豈不是更顯得真實。”某位幕僚一句提醒,讓鳳陽巡撫郭尚友恍然大悟。
原本就打算報個敗戰,然后把這樁事含糊過去,只不過派人過去談了之后,覺得有幾分偷襲得勝的把握,這才心思大了。
現在官軍在寶應縣被打的潰散敗退,說起來也是預想之中,還按照事先謀劃的去做就好。
“可那伙徐州賊人如果繼續南下,如今楊泰之間已經無軍可用,這怎么辦?”
“學生覺得東主也不必擔心太過,那伙徐州賊眾悍勇出人意料,可這等強悍,如果想要南下的話,東主覺得焦游擊的兵馬還能回來嗎?又或還能回來這么多嗎?”
這話說得實在,如果清江浦那邊的徐州力量想要圖謀揚州府一帶,那么這次就不會選擇擊潰,而是會圍殲寶應城外的官兵,更不會現在讓他們漸漸收攏起這么多的潰兵,算起來實力只是小虧,這作戰的分寸也足夠說明對方的態度了。
鳳陽巡撫郭尚友在那里沉吟良久,到最后卻是松了口氣,點頭說道:“你這見識精到,卻比那冒進貪功的強出太多了。”
東主對幕僚抬一個貶一個,身為幕僚卻不能接話,只是站在一旁,郭尚友臉上明顯放松了不少,可愣了下之后又是沉吟,身體莫名顫了顫,嗓音有些于澀的說道:“賊眾擊潰官軍舉重若輕,甚至還留有余地,而這賊眾僅僅是徐州一部,徐州何時居然出了這等大物,他們到底有什么樣的心思?”
驚疑歸驚疑,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按照預先的計劃走下去了,這些倒是早有預案,比如說快馬向朝廷報敗,說清江浦亂民嘯聚,可南直隸本地兵馬羸弱不堪,前往平亂驅趕反為亂民所乘,挫敗后退,現已無膽再進,請求朝廷盡快發兵援助,或調南京留守兵馬以及金山駐軍過江平亂。
同時巡撫郭尚友送往京師的奏折上也提到,亂民也是心有冤屈,又因為災荒饑餓,官府賑濟不力,所以才嘯聚清江浦阻斷漕運,求食求活,雖然這行為大逆不道,卻也是情有可原,也請天子和朝中諸公心有慈悲,若能招撫賑濟,少生殺孽,這才是萬全之舉。
雖說這奏折公文都是幕僚們擬就,可說得這么大膽,若沒有巡撫郭尚友的首肯是不可能的。
先前的那些傳聞和寶應縣的大敗結合起來之后,巡撫郭尚友已經不覺得南直隸江北地是什么富庶繁華的好地方,甚至也不想要在這邊積累官場上的資歷了,徐州兵馬若是快進,五日就可從清江浦到達泰州,這算什么好地方,隨時可能掉腦袋的。
而且徐州兵馬有這樣的實力卻還隱忍不發,到底在等什么,真要造反,南直隸江北這些兵馬又怎么可能頂得住,到時候敗戰失土之責,自己同樣要掉腦袋。
事關生死,官位富貴都可以暫時放一邊,既然打定主意了,什么官場遮掩也不理會了,既然徐州參將和狼山副總兵在這次如此推搪,甚至見死不救,那么也沒必要在奏折公文上留什么情面,直接說廢物就好了,難道他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