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這天早上,各家各戶吃完早飯,能出門的都是朝著碼頭方向走去,按說從前早起出門去碼頭尋活再平常不過,可現在大伙早早出門都是奔著外面走,如今做事的地方在清江浦外圍,今天很多有活的也都不去做活了,奔著碼頭拜河神的地方而去,有些膽小怕事的不想過去,但昨晚過來串聯吆喝的人今早卻過來轉悠,想不去也不成了。
家家戶戶的人匯集在小巷中,一條條小巷的人匯集在街道上,然后又朝著碼頭方向而去,人越來越多,每一隊人里都有一個或者幾個對徐州人不滿的,在那里大聲叫罵,在那里大聲挑動,開始時候大家還有些怕,可人越來越多,膽氣也就越來越壯,心里那不敢說的怨氣也就跟著發酵起來。
原來早晨起來,沒走幾步就到了碼頭,搬運貨物船主還有賞錢,這邊糧食便宜,中午能吃上米飯魚于,晚上還能打幾文錢的劣酒回去,日子別提多自在了,可現在,每天去工地就要走大半個時辰,累一身臭汗,做不好還要被打罵,吃得也是糙米咸菜,這日子為什么越過越差,還不是這伙徐州蠻子鬧的。
一伙在邊鄙之地的土棍,從來在清江浦都是被人瞧不起的,現如今居然趴在大家頭頂上了,以往說個徐州話都得被恥笑,現在說徐州話那就是上等人,這是什么混賬世道。
心里憤怒,口中吆喝,借著身邊的人壯膽,又覺得法不責眾,大家的膽子就越來越大,朝著碼頭那邊而去。
原來拜祭河神的地方并不寬敞,因為碼頭上堆滿了卸下的貨物,祭神的時候,只能清理出來一塊地方使用,用完了還得盡快恢復,可這斷河快有一個月了,貨物或者轉向運往蛤蜊港,或者就地卸下入庫,碼頭上空空蕩蕩,可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即便原來空曠了許多倍,還是被塞滿了人。
碼頭周圍的店鋪牙行之類,參與祭神的都敞著門,門前還有裝著開水的大木桶,邊上放著水瓢,口渴了的都能過來喝一杯,他們也因為這斷河的事情影響了聲音,心中怒火充盈。
但更多的商家即便心中不滿,看到群情激奮的這么多人在,也覺得事情不妙,關門上板,把細軟收拾,人先離開躲著。
幾家大酒樓自然也是關門,什么清江樓、臨風樓什么的早就關門大吉,可在臨風樓對著碼頭這一面,二樓雅間的窗戶卻是敞著,幾個人正在向下看。
這幾個向下看的人位置靠內,即便是下面的人抬頭也看不清楚他們,若是看到了,肯定得嚇一跳,因為清江浦幾個頂級豪商,都有人在雅間里,什么謝家、白家之類的,還能看到穿著富貴的士子,這等打扮,不是世家子就是舉人功名,不然也坐不到這里面去。
“這次可被你們拖上賊船了,萬一那伙徐州蠻子發作,那可真會血流成河”
“現在說這個有什么用,布置都布置下去了,因為這次斷河,你家虧得還少,你二叔不是都急病了嗎?再說了,又不是咱們鬧,是百姓們因為斷河鬧,他們日子過得這么緊這么苦,肯定要折騰起來,等下拆了攔河的那些家什,看看他趙家敢做什么,我就不信了,這么多人他真敢動殺手?”
“只要能拆了一次,再搭起來咱們再拆,直到他沒臉”
這幾個豪商家族中人都是說得咬牙切齒,滿臉都是恨意,坐在一旁的那位中年士子卻是一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表情,在那里笑著說道:“諸位不要擔心,學生已經講過,他們攔河形同謀反,卻只說自己為了伸冤而來,這就是心中有顧忌,不敢揭破,無非是訛詐而已,這訛詐,能詐過去就贏了,唬不住就輸了,咱們讓這么多人動起來,他怎么敢動手,殺一個人,殺十個人,殺百個人或許能遮掩,成千上萬的人他怎么敢動,動了地方上怎么瞞得住,就算他瞞得住,各位報到上面去,這就是實打實的謀反大案,什么徐州,什么趙進,他們不敢的”
分析之后,在座每個人的擔心神色都去了不少,一人更是拍著胸脯說道:“陳先生且放心,明年選官包在我們身上,一定給個近處的好位置做,這才不辜負先生的才學。”
那陳先生笑著點點頭,悠然說道:“舉人能有個什么官做,還是各位在生意上多多關照些,也讓學生在大市里有個位置的好。”
“好說,好說”眾人哄堂大笑。
碼頭那邊稍微安靜了些,因為拜祭河神的儀式要開始了,廟祝什么的奉上供品,然后領著眾人磕頭,再將供品和紙扎的祭品丟到運河里去,然后燃放鞭炮,這就算儀式結束,往年接下來都是唱戲和廟會,讓大伙好好熱鬧一番。
可今年卻不是這樣,等鞭炮燃放完畢,在人群各處都響起了呼喊和吆喝:
“咱們以前過得是什么日子,現在是什么日子”
“他們徐州人又不靠著運河吃飯,憑什么說斷就斷。”
還有人捶胸頓足的大哭,聲音撕心裂肺:“我爹一場急病,就因為斷了河沒了著落,病死在家里。”
“咱們大伙能忍嗎?”
“一起去拆了那攔河的東西,咱們要吃飯,誰不去就是鱉孫”
“咱們天天在這河邊吃米吃魚,憑什么累個臭死,去吃糠咽菜,把那個攔河的拆了,咱們也得過好日子”
“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道,還有沒有王法去說說理”
大喊吆喝此起彼伏,還有人敲動銅鑼帶著眾人向前而去,個別膽小想不去的,如果能混出去也就混出去了,如果被發現的,則是被那些市井好漢威脅著向前走。
看著碼頭上人潮滾滾,朝著攔河那邊而去,坐在雅間里的眾人都禁不住探頭出來看,這時候大伙都在向前,也沒人顧得抬頭張望。
“那趙字營耳目眾多,事情鬧得這么大,他們就一直沒有個準備?”經歷過一次次的事情,大家也是心有余悸。
“他們現在抽不出人手來,截斷漕運是多大的事情,朝廷肯定要派兵會剿的,現在趙字營的那些家丁團練都抽出去備戰,就連城內的這些也不見了”清江浦的豪商們在本地同樣耳目眾多,風吹草動也瞞不過他們。
盡管大家早就知道這個,可聽人說出來之后,總是心里舒坦不少,又有人疑問著說道:“那趙進真想造反嗎?”
“造什么反,就是想要挾官府罷了,順便做大他家船行的生意,這些天他那個車行的生意好得很,據說都有牛馬被累死了,你說得賺了多少,整天流水一般的卸貨運貨,這都是趴在咱們身上吸血啊”
聽著那邊抱怨,那位陳舉人冷笑了聲,不屑的說道:“縱然有幾分才略,也是見識淺薄的土棍,橫行幾地就以為自己可以橫行天下,朝廷真要認真起來,他那個徐州團練又能算得了什么”
上面正說著話,卻聽到下面有吆喝聲傳上來,是誰家的家奴在趕人:“今日停業,去別處吧”
劉小可混在人群中,看著人群有些散了,就動手敲鑼,開口聚攏眾人,然后大罵趙進和徐州人,威逼利誘的言語一樣不缺,就這么聚攏著人向前,劉小可的擔心一點點散去,越向前走,越覺得把握大。
自家那朋友還真有辦法,居然能鼓動起這么多人來,想想自己朋友說過的那幾個名字,劉小可就有點忍不住笑,巴結上了這樣的人物,自己以后有的快活了 也怪不得能弄出這么大場面,也只有那幾家才能這么大手筆,使喚動江湖市井中的三教九流,甚至讓那些讀書士子都聽他們號令。
劉小可這一隊比較靠前,他甚至能看到隊伍里有不少眼熟的面孔,這些面孔可不是那些偷摸拐騙的小賊,而是兇名卓著的廝殺漢,一出來就要見血的人物,平時都是被有局面的人物養著,也就是現在徐州人當道,他們才低調很多,沒曾想這次都放出來了,怪不得有人說,清江浦無論黑白,都是那些大豪商的家奴,看來這話說得真是不假。
這些人恐怕就是要趁亂見血動手的,劉小可心里有些驚懼忐忑,但信心莫名更足了些,那伙徐州人的確一點準備也沒有,可自己這邊準備的這么充分,鬧起來,可就不那么容易壓住了。
碼頭距離攔河的地方不遠,掐住河道也要選個相對方便的地方,大家都能看到那邊的忙碌,聚集著很多輛馬車在那邊,想必是等待裝貨卸貨。
“父老鄉親們,那就是禍害咱們地方,咱們受苦吃窮,他們趕大車的卻吃香喝辣,咱們能答應嗎?”有人怒吼著喊道。
清江浦這邊靠著水路,都是重船輕車馬,加上牛馬大車都是窮苦地方的人來趕車押運,這更讓本地百姓瞧不起,可現在這樣的人卻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大家心里當然不平嫉妒,憤恨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