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為,”阮知方開口了,“陛下不必過煩厪慮,清國不戰而棄沱灢、升龍,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沒有——”
頓一頓,“將沱灢的兵,撤到海云嶺,順化的防務,確實鞏固了許多,您看,富夷的兵力,雖然多達兩萬之眾,卻也沒有試圖進攻順化,而是繞了過去,北上…”
話沒說完,就叫嗣德王打斷了,“唉!我慮的是升龍!沱灢的事情,也就那么回事兒了!——原本也是被富夷占著的!升龍呢?升龍不一樣啊!升龍一失,宮苑寢廟,皆被腥膻了!我,我如何——”
本來想說“我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的,滯了一滯,將后半句話咽了下去,只長嘆一聲,“唉——”
“宮苑寢廟,皆被腥膻”這種話頭,阮知方沒法兒接,躊躇了一下,說道:“清國派在越南的水師,較之富夷,軍力確實天懸地隔,升龍不比順化,富夷的水師,是可以直薄城下的,這個,仗,確實是不好打…”
嗣德王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那么,清國為什么不把他的水師的主力都派了過來呢?”
“呃,這個——”
這個誰曉得呀?
越南既沒有近代化的海軍,關于后勤對近代海軍的重要性,就談不上什么真正的理解,在他們看來,法國的海軍,幾萬里的路都跑過來了,你中國的海軍,跑個幾千里的路,又算什么呢?
見阮知方答不上話,張庭桂說話了,“我覺得…呃,現在回過頭去看,清國…似乎并沒有將這場仗往大里打的意思!這個,呃,我是說,其實,打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大打的意思!”
嗣德王、阮知方,都是目光微微一跳。
“清國那個意思,”張庭桂繼續說道,“似乎是將富夷擋住了,不繼續北犯,就好了!”
“就是說,”嗣德王本來就很難看的臉色,愈加之陰沉了,“將富夷‘擋’在咱們越南,不‘北犯’到他自己的地頭上,就好了?”
“陛下圣明!”張庭桂的口吻,有些憤憤的,“好像,他們就是這個意思…”
沉默片刻,嗣德王重重的透出一口氣來,“哼!”
張庭桂的精神頭兒來了,“我覺得,清國多半以為,升龍一役打勝了,自然而然的,富夷就會知難而退了——”
說到這兒,看了一眼阮知方,“事實上,他們多半并沒有準備什么真正的‘后手’,所以,富夷大軍到了,才會…這個,一撤再撤!一退再退!”
嗣德王也看了一眼阮知方,冷笑一聲,“如是,清國就太一廂情愿了!——升龍一役,富夷不過小挫,哪里就‘知難而退’了?”
頓一頓,“殷鑒不遠!當年,富夷打不下海云嶺,一調過頭,就去打嘉定了!就是清國自個兒——英夷、富夷曾在大沽口受挫,可是,沒過多久,人家就卷土重來了!英夷也好,富夷也好,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大國,丟了面子,哪里肯輕易善罷甘休?”
張庭桂:“陛下圣明!”
他君臣二人說的,似乎頗有些道理,事實上,阮知方也不能排除清國確實沒打算“大打”的可能性,不過,他也不能不替自己的“后手”做些辯解:
“回陛下,臣以為,清國撤出升龍,既是不得已而為之,同時,也不能排除,有‘誘敵深入’之意圖在…”
“‘誘敵深入’?”
“呃,是。”
“然后,‘聚而殲之’?”
“呃,是…”
“可是,”嗣德王皺了皺眉,“清國在北圻的兵力,不過一萬上下,富夷之兵力,幾乎倍于清國,如此‘誘敵深入’,‘聚而殲之’,靠譜嗎?”
“這…”
“升龍一役,”嗣德王說道,“是打了富夷的一個埋伏——大約也算是‘誘敵深入’了吧?雙方之兵力,何如啊?”
阮知方舔了舔嘴唇,有些艱難的說道:
“回陛下,升龍一役,陸上,富夷是六百多人,清國是兩個營;水上,富夷有‘蝮蛇’、‘梅林’二艦,清國則有‘伏波’、‘福星’、‘海晏’、‘河清’四艦——”
頓一頓,“升龍一役,清國的兵力,不論水上還是陸上,都…倍于富夷。”
“這就是了!”嗣德王說道,“我倍于敵,才談得上‘聚而殲之’;敵倍于我,就算敵‘深入’了,又如何‘聚而殲之’呢?”
阮知方只好說道,“陛下睿見!”
“若富夷‘深入’而不能‘聚而殲之’,”嗣德王的臉色,十分難看,“甚至,還是像沱灢、升龍一樣,‘不戰而棄’,偌大一個北圻,可就非吾所有了!”
頓一頓,微微的咬著牙,“到那時候,咱們越南,可就真有…”
“亡國之虞”四字沒來得及出口,便再一次劇烈的咳嗽起來了。
楊義趕緊奔了過來,又是好一輪的折騰。
阮知方、張庭桂離座,俯伏于地,一疊聲的說道,“陛下保重龍體!陛下保重龍體!”
嗣德王終于慢慢兒平息了下來,大透一口氣,“起來!鬧這些虛的有什么用!”
又喘一口氣,“趕緊說一說,咱們現在該怎么辦?”
阮知方、張庭桂抬起頭來,對視一眼,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惶惑——
俺也不曉得該怎么辦啊?
可是,君有問,臣不能不答。
“臣以為,”阮知方說道,“就算剛開始的時候,清國確實沒有‘大打’的打算,呃,以為只要富夷于升龍一役鎩羽,就會‘知難而退’,因此,當富夷援軍甫至,便有些措手不及——”
頓一頓,“可是,目下之情勢,清國欲不‘大打’而不可得了!臣以為,目下,清國也在調兵遣將,別的不說,張勇、丁汝昌、姜德,都是軒親王的心腹愛將,由他們三人‘督辦桂、越軍務’,不該只是為了虛好看的!”
再一頓,“陛下,調兵遣將是需要時間的,臣以為,目下戰局的發展,雖然似乎于我不利,可是,清、富雙方,到底還沒有真正的接仗,咱們不好先亂了方寸啊!”
“就是說,”嗣德王的話里,帶著一點譏嘲,“靜觀其變?”
“呃…”阮知方滯了一滯,咽了口唾沫,“是。”
嗣德王看向張庭桂。
張庭桂倒有心另抒偉論,可實在想不出來,除“靜觀其變”之外,還有什么好的對策?只好說道,“阮知方說的是,臣亦以為,目下,‘靜觀其變’…乃為上策。”
“陛下,”阮知方說道,“臣請旨,再去見一次唐景崧,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他給咱們交個底兒,這場仗,清國到底打算怎么打?”
嗣德王默然片刻,緩緩點頭,“好吧!這一回,可別叫他隨便打幾個哈哈,就把你給糊弄過去了!”
“是!臣謹遵圣諭!”
“對了,”嗣德王說道,“方才,唐景崧說要咱們給他們上一個折子,說是‘富夷再犯,請天朝再行天討’什么的——”
接著,將唐景崧的話復述了一遍,問道,“這個折子,你們覺得,上還是不上啊?”
唐景崧的理由雖然比較奇怪,不過,拿來迷外人的眼,也只能這么說了,上折子這件事情本身,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對勁兒的,阮知方表示同意,張庭桂略略遲疑了一下,也表示“附議”。
阮知方還說,這不正正說明,清國是在大舉應戰嗎?不然,何必要越南上這個折子呢?
這倒是。
“那好吧,”嗣德王說道,“你們下去,趕緊就把折子擬了吧!”
“是!”
阮知方、張庭桂退下之后,嗣德王的心境,略略好了一點兒,同時,困勁兒也大致過去了,多多少少有了一點兒胃口,于是,“傳膳吧!”
楊義賠著笑,“請旨,早膳還是午膳?”
嗣德王一怔,隨即啞然失笑,想了一想,“午膳吧!”
飯菜端了上來,沒吃幾口,胃口又沒有了。
不過,食欲沒了,另一種,卻隱隱的升了起來——這是這些天來唯一能夠解憂的事情。
只不過,現在青天白日的——
哼,青天白日又怎么啦?我是大越南國的皇帝!
正要有所吩咐,太監來報,“瑞國公殿外請見。”
瑞國公,阮福膺禛,嗣德王的侄子,嗣德王無嗣,收了做養子的,也即越南目下事實上的儲君。
嗣德王皺起了眉頭,“他能有什么事情?不見!楊義,你出去跟他說——嗯,就說我身子不大爽利,已經歇下了!”
“呃…是!”
過不多久,楊義回來了,“陛下,您還是見一見吧!瑞國公似乎是為了北圻的戰事來的!”
嗣德王一愕,這個養子,還從來沒有拿國家大事,對他這個“父皇”進過言呢。
猶豫了一下,“好吧,叫他進來!”
瑞國公還不到十七歲,清清秀秀的一個男孩子,進殿之后,磕過頭,請過安,垂著手,規規矩矩的站著。
“怎么?”嗣德王的聲音里,充滿了“父皇”的威嚴,“今天下學這么早?”
“回父皇,”瑞國公說道,“今天上午最后一課是臨帖,兒子提前臨完了,師傅也就提前放學了。”
小伙子的聲音,有一些發顫,這是因為緊張——不過,他平時和嗣德王說話,并不是這個樣子的。
“也罷了,”嗣德王說道,“你一定要見我,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啊?”
“父皇,”瑞國公的話,說的有些艱澀,“聽說,咱們要向清國上折,‘請天朝再行天討’?”
嗣德王不由皺眉,消息傳的還真快啊!
“是啊!”
“父皇,”瑞國公微微漲紅了臉,“恕兒子直言——這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