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馬上,念福左右瞟了一眼。
很好,鐘山辦事很利落,平國公府的門前,已經聚集著十幾個閑漢了,有些人是真的閑,而有幾個人的右手上卻纏著青布帶子。
這本是百姓干粗活時常做的一種勞動保護,尤其眼下還是冬天,所以更不起眼。可念福心里卻有了底,就這么衣衫陳舊,鬢發凌亂的來到國公府門前,當著門房詫異的目光,在人家還沒出口喝斥驅逐時,翻身落馬,然后――
直挺挺的跪在了人家門前!
跪得容易實在是個好東西,雖然底下是冰涼的地板,可念福的膝蓋卻沒有覺得太疼。不過接下來的舉動,卻要吃點苦頭了。
想想歐陽康身上的傷,再想想那鍋開水潑在他身上時的感受,念福毫不猶豫的就重重磕下了響頭,額上頓時紅腫一片。
在那門房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女孩凄厲的喊,“瑞安縣主!我們知錯了,求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家大少爺吧!你毀了他的容,難道還要他的命嗎?他到底有哪里得罪了你?瑞安縣主,求求你跟我們說個明白,我們也知道錯在哪里呀!”
短短的幾句話,潛藏的信息是豐富的。
一個縣主為什么要毀人家大少爺的容?又為什么要他的命?他們到底什么關系,這當中又是怎樣的曲折離奇?
真是太好奇了!
八卦永遠是最吸引人的東西,尤其是高門大戶的八卦,總能引起人們的無限猜想。
念福在這里一嚷嚷,頓時附近的老百姓就被吸引來了。沒注意到的也沒關系,有右手纏著青布條的閑漢在街頭巷尾八卦。
“聽說沒?平國公府前來了個小丫頭,哭著喊著求那個縣主,要給她家大少爺治病呢。哪個縣主?京城最著名的乞兒縣主啊!要不要過去看看熱鬧?反正又不收錢。”
短短一會兒,國公府門前就聚集了上百人。門房一看不好,佯怒著要拿棍子趕人。
可女孩頓時往地上一趴,“那大爺就打死我吧!打死了我。也好過眼睜睜看我家大少爺受苦。”
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當著這么多人面,門房哪里真敢打人?要是念福反抗,他還能裝模作樣打幾樣,人家都這樣趴下了,他反而不敢輕舉妄動了,趕緊飛奔著回里頭報信!
歸仁坊,歐陽府。
歐陽錦今天回家時的心情還是頗為舒爽的,臨下衙門前,剛剛從宮中抄傳出最新一份邸報,正是國子監博士蘇澄的那封奏折。以兩起平民與貴人沖撞事件為案例。痛斥時弊,字字見血。看得一眾官員膽戰心驚。卻又不得不佩服人家,寫得真是好啊!
至于歐陽錦,也覺得大為解恨。象他們這些中下層官員經常無故受上司刁難,說來不跟那平民沖撞貴人一樣么?哼,上回中秋節那烤羊肉事件,明明不是他的錯,可直到現在還扣著他的俸祿呢。想起就窩火。
不過這些話他也只敢藏在心里,然后把這份邸報抄了一份回來,準備今晚好好的教育下幾個兒子。當然,尤為重要的是要把大兒子請回來。他這個大兒子可是蘇澄先生的高徒呢,歐陽大人此時不嫌人家是斷袖,反覺與有榮焉。
二門的丫鬟就見老爺邁著小方步,哼著小曲兒,笑瞇瞇的進了門,就知他今日心情極好。忙去通知了譚氏討好。
譚氏一笑,跟來走動的娘家嫂子齊氏道,“那一會兒嫂子自己跟我們老爺說一聲,斷無不允的。”
譚齊氏聽得忙忙點頭。
要說譚家不算高門大戶,但自從出了位平國公夫人之后,水漲船高的也靠近中流了。譚夫人是譚家大伯的長女,可惜父親已經亡故,兄弟也都凋零,反倒是譚氏父兄沾了不少光,皆謀得不錯的差事。從前,只有譚氏求回娘家要好處的份,可今日嫂子齊氏來探她,卻是有事要求到他們府上。
“也不算是什么正經大事,就是聽說大公子和狀元郎交好,想請他去幫忙求一張畫兒,年下好給我娘家老子祝壽。當然,我們也不敢求跟鎮遠侯府那樣精致東西,讓狀元郎隨便畫一張就好,或是沒空,提幾個字也行。”
歐陽錦一聽,頓時得意了。
齊氏娘家的老爹可是司農監下的寺丞,知道管什么么?管全國糧倉耕種,并官員發送俸祿之事,不僅官比他大上兩級,還實在是個肥差。
從前歐陽錦找機會跟人家套近乎都套不上,眼下卻要求到他的頭上來,那他還不好生擺下譜?
那齊氏乖覺,見他神色頓時將那不要錢的奉承話整筐整筐的往外倒,歐陽錦給奉承得歡喜不已,脫口就應承下來了,“這有何難?去把大少爺請回來,我跟他說一聲就是!”
聽他應下,齊氏喜不自勝,忙忙道謝,歐陽錦又有些暗悔,啥好處沒要到,怎么就答應了?
直到齊氏會意的表示,必將重謝,歐陽錦心里才算好過點。正準備再把大兒子的老師也拿出來顯擺顯擺,忽地就聽下人們報,“大少爺那兒來人了。”
“喲,我們父子這可是心有靈犀啊!”歐陽錦話音未落,卻見譚氏派過去的一個小管事滿頭大汗的跑回來了。
“老爺,夫人,大事不好了!咱們大少爺被燙成重傷了!”
什么?歐陽錦霍地站起,“燙到什么地方了?可有傷及臉面?”
那樣一個標致的兒子,可不能毀容啊!毀了容就沒了色相,又不能當官,那還能有什么用?
“就是燙到臉了,還傷得很不輕呢!”
歐陽錦一屁股坐下,滿腦子只想著,完了完了,毀容了,破相了,這個兒子算是徹底沒用了!
還是譚氏本著一份慈善之心,多問了句,“怎么好好的就燙了?請了大夫沒?還能治么?”
對啊,還有大夫!歐陽錦又霍地站了起來。咬牙切齒道。“甭管花多少錢,給他治!”只要治得好,遲早還是會賺回來的!
管事苦著臉道,“請了大夫,說是命能保住,但要是不想留疤,就得去請御醫,沐姐兒已經去想辦法了。”
什么?歐陽錦又一屁股坐下了。請御醫?這怎么可能嘛!就算是去請了蘇澄,也未必能求到御醫來給歐陽康診治,這個兒子。還是廢了。
齊氏眼下還有求于人,覺得也應該表下關心。便問道,“聽說那城西的吳大夫還挺厲害的,要不把他請來看下吧?”
吳大夫是厲害,那可是京城有名的吳一刀。一個說他下刀利落,治療各種外傷都很拿手,再一個是他的診金奇貴,尋常人斷不敢去尋他。
歐陽錦心中飛快打著算盤。要不要破筆財請他來給兒子看看?可要是花了錢也治不好怎么辦?這錢不是白打水漂了?忽地,他想起了一事,“到底是哪個混蛋燙的他?咱們找他去!”
冤有頭,債有主,讓這個行兇傷人者來賠錢!就憑他兒子那長相,不賠個三五千兩銀子絕不能跟他罷休!
可管事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徹底傻眼了。
“是瑞安縣主傷的大少爺!就在大街上拿開水燙的!”
什么?
這下連譚氏和齊氏也齊齊坐不住了,瑞安縣主那可是她們家的仰仗,譚夫人的女兒,不管這女兒是不是親生的。總算是她們家親戚,如果歐陽錦要去找她,那豈不是找平國公府,找譚夫人的麻煩?
那管事跟歐陽康相處的時間不短,對這位雖然嚴厲,但心地和善的大少爺還是極有好感,見有歐陽錦之前那話,便道,“老爺,要不您去求求平國公吧,他們家興許還能請來御醫救救大少爺,否則大少爺這年紀輕輕的,將來可怎么辦?”
管事說著,都忍不住抬袖抹起了眼淚。那么好的大少爺,那么好的一張臉,怎么就無端端給人這樣毀了呢?
房間奇異的靜默了片刻,忽地歐陽錦三度站了起來,卻是劈了這管事一耳光,“混帳!老爺做事還用你來教嗎?都是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沒有服侍好大少爺,還有臉回來哭?給我滾出去!”
他抬起一腳,將這管事踹翻在地,然后怒氣沖沖的,走了。
齊氏看得擔心不已,“妹夫不會是…”一時沖動去找平國公府的麻煩吧?
可譚氏卻是更了解自己丈夫的,示意她稍安勿動。
果然,很快就聽下人回報,“老爺回書房了。”
齊氏松了口氣,卻也覺得不好意思多呆,只是提點了譚氏一句,“那畫兒事小,要不要都無所謂,可平國公府卻是萬萬不可去找麻煩的。都是親戚,可不能這么不給人家臉面。回頭我跟那邊姑奶奶說說,給你們大少爺多送些銀子也就算了。”
譚氏聽得心里怪不好受的,給幾兩銀子就讓人白吃這個虧,換你家孩子,你干不干?
她當然沒那么喜歡歐陽康,可這些時在歐陽莊的影響下,她對歐陽康的敵意卻是少多了。況且人家自己爭氣啊,除了一份月錢,什么都不要她操心。上回擺酒,還給她送來那樣一桌上好席面撐面子。說實話,譚氏也想跟歐陽康好好相處,雖說做不到多么貼心,但起碼你敬我一尺,我也還你一尺,互不吃虧唄。
可是,眼下傷歐陽康的是瑞安縣主,要替他討回公道,勢必觸動平國公府的利益。而觸動了平國公府,對自家有什么好處?
所以譚氏就算是有些于心不忍,卻還是點頭答應了嫂子,把她送出門了。隨后拿了二十兩銀子,叫那個無辜被打的管事送回去,先給歐陽康看病。
管事很傷心,甚至都想把懷里的銀子摔回去。誰家孩子被傷成那樣,家里人連個去看一眼的都沒有?只給些銀子打發了事?
他們家大少爺,實在是太可憐了!
除了沐姐兒,又有誰是真心替他奔走?只希望沐姐兒真有法子請到御醫才好。否則大少爺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