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東宮。
從武則天建立大周王朝的第一天開始,東宮就是一個敏感與多事之地。皇嗣李旦在東宮住了多年,從沒度過一天安生日子,到后來連自己的愛妃都人間蒸發尸骨無蹤。
廬陵王李顯回歸之后被立為太子住進了東宮,同樣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平日里根本不敢和誰往來結交,東宮一向冷清得很。
但是半月之前,一向如同老鼠畏貓的太子李顯居然壯起了鼠膽,進宮向女皇提請一事,說想要為太子妃慶祝生辰。
女皇居然同意了。
到允許之后的李顯回到東宮,非但不敢相信,兩腿還兀自戰抖,為此還被太子妃韋香兒狠狠嘲諷了一頓,說他是無膽無謀的驚弓之鳥。太子驚問難道你料定陛下會同意?韋香兒便說,帝王重名,你母親你肯定不希望天下人都把她看作是一個,既刻薄又小器的婆婆。
婆媳關系歷來敏感,帝王之家也不免俗。女皇好虛名,雖滿腹狐疑也不會否決,這就是韋香兒的把握。
于是今日的東宮,賓客如鯽熱鬧非凡,公卿大臣的馬車往來不絕。專為前來給太子妃韋香兒慶生。
除了之前廬陵王剛剛回歸不久的李武兩家兒女婚典,這就是東宮仡今為止舉辦的唯一“盛事”。公卿大臣們各懷心思而來,但有一點他們心知肚明:當今太子膽怯懦弱已是朝野盡知,沒想到他的妻子竟敢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公然聚會公卿大臣,還真是個膽大妄為不怕事的主!
正因如此,很多公卿大臣為了避嫌都只派了自己的妻子前來道賀,這從禮法上是說得通的。但也有不少大臣是親自來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都是壯著膽子來和太子親近親近。從來都是富貴險中求,雖然太子目前正處于弱勢,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加顯得“奇貨可居”。真到了太子登基為帝的那天再來效忠,那恐怕也就晚了。
所以,這一場太子妃的生日宴,就如同一場若大的賭局。有的人是揣上了全部身家跳入堵局,想要進行一番生死豪賭,有的則是礙于情面不得不來,來了也只看個熱鬧,一分錢的賭注也不會下。當然也會有一些人,非但是懷惴大筆賭資而來,還在心中謀劃著想要把整個賭場都據為己有。
比如武三思。
再比如,上官婉兒。
武三思會來一點都不稀奇,太子妃可是他的親家母,女皇也曾多次對他耳提面命,要他多與東宮親近以保將女皇駕崩之后,武家仍不失勢。所以于公于私,武三思今天都必須要來。
上官婉兒的出現,則是大大的出乎了絕大多數人的預料之外。
太平公主被女皇軟禁于后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最近一連串的事情把薛紹和太平公主推到了風口浪尖,這也不是什么秘密。此情此景之下,上官婉兒還敢公然出現在東宮,不得不說,此女當真膽識過人!
上官婉兒剛下馬車,韋香兒就連忙親自迎了上去。
“太子妃親迎,婉兒惶恐不安。”上官婉兒落落大方的施了一禮。
“上官夫人大駕光臨,東宮蓬蓽生輝。”韋香兒心中暗自大喜,這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上官婉兒有多不簡單,韋香兒心中非常的有數。
上官家族早就是關中的名門望族,龍朔宰相上官儀和他的兒子上官庭芝,都曾是天下名仕享譽宇內。這一點極大的滿足了當下權貴的擇婚標準,因此在薛氏大家庭內部早就有了聲音,說如果沒有皇家賜婚,上官婉兒才是薛紹最合適的妻子。
還有這些年來,關于薛紹和上官婉兒的“愛情故事”也是傳遍了京城內外的街頭巷尾。有的說薛紹在北疆焚盡滿山桃花獨留一枝贈婉兒;也有的說當年薛紹立下蓋世之奇功,只為換來上官婉兒的自由之身,除此之外半點賞賜也不要。
英雄愛美人,奮然不顧身。
癡男怨女為之傾倒,文人墨客頌之不絕。
上官婉兒在民間的形象,大抵如此。
但是這些對韋香兒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在薛紹離京、太平公主被軟禁的情況之下,上官婉兒就是薛紹、乃至整個薛氏大集團,在京城的代言人。
這才是最重要的。
正因如此,上官婉兒的出現也著實震驚了不少人,比如武三思。
拋開早年他對上官婉兒的覬覦之心不說,薛紹在京城的代言人居然在今天,絲毫不避嫌疑的公然出現在了東宮,這肯定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號。
緊接著,又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張易之!
張易之是女皇的面首,早已公諸朝野。換句話說,他也正是女皇如今在朝堂之上的代言人!
前不久,張易之殺了薛紹的心腹郭安。
緊接著,十三老兵血洗張氏五家滿門。
張薛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今天,薛紹的愛妾上官婉兒和張易之,都來了…
東宮的局勢,頓時變得非常微妙,非常緊張。
好在所有人都是見過世面、注重禮儀的人。就算心中殺意早已沸騰,臉上也只有笑容而已。除了給太子妃慶生道賀,別的事情一概不談。
因此,席間的氣氛倒也算融洽。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太子妃韋香兒固然是核心人物。她在太子的陪同之下,不停的接受賓客們敬酒致謝,并非常殷切的一一答謝。
上官婉兒端作席間,靜看韋香兒儀容款款笑語生歡,心中升起無限的鄙夷和同情。
鄙夷是因為,韋香兒實在是一個野心太過巨大,而能力又太過差勁的壞事之主。偏偏她還自以為,文韜武略無所不能。
同情是因為,眼下東宮實弱勢,韋香兒心急想讓太子有所堀起,誰都想拉攏誰都想巴結,這才有了今日武三思、張易之和上官婉兒同場出現的尷尬局面,由此已經不難看出東宮的悲涼處境。但政治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歷來沒有誰真能做到左右逢源都不得罪。所以眼前的尷尬,很容易就會演變為一場不小的災禍,更加容易傷及無辜。
別忘了,上面還有一個女皇!
思及此處,上官婉兒的眼中閃過一道寒意。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韋香兒,若非你今日這般刻意造作,我還一時尋不到機會把東宮推向絕境。若非是身處絕對間,你東宮也不會死心塌地真心與我合作。所以,無論接下來發生什么,別怪我惡毒。上官婉兒不過順勢而為;你韋香兒,才是東宮的掘墓人!
正當這時,韋香兒和太子已經到了上官婉兒的席前。上官婉兒連忙起身敬過了酒,然后眼神示意韋香兒走到一旁,低聲道:“請太子妃更衣。”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太子和旁邊的幾個人聽到。這些人全都視而不見…女子相約上廁所,大老爺們誰敢關注?
韋香兒非但不疑有他,還有那么一點暗暗欣喜,上官婉兒這是主動要與我親近呀!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韋香兒和上官婉兒一同消失在了宴席之上。
不少人在心中暗暗驚嘆:太子妃,果然膽大妄為作得一手好死!
武三思和張易之的眼中更是精光四射,避席而去私下密議,你們有什么圖謀?!
其實上官婉兒把韋香兒叫了出來,還真沒打算有什么特殊的密謀。更衣之后上官婉兒就借口說不勝酒力有些頭暈,想要找處地方休憩片刻。韋香兒身為東主又有意結交,便留了下來陪上官婉兒在庭院之中坐下,僅僅聊了一番家長里短的閑話。
但韋香兒畢竟惦念著滿堂賓客,坐了片刻之后便請上官婉兒一同回去,上官婉兒卻說頭更暈了,只想一個人留在這里歇息。韋香兒左右為難,只好硬著頭皮陪在此處,和上官婉兒繼續閑聊。
過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連太子李顯都覺得太子妃去得太久實在有失禮數,于是派他的嫡長子李重潤前來尋人。
李重潤就是李顯和韋太子妃唯一的親生兒子,也是高宗皇帝和武則天的嫡長孫。他的降世曾令高宗李治欣喜萬分,破格封他為皇太孫。后來李重潤隨父母一同被流放廬陵,回歸之后剛剛被封為邵王。
李重潤很容易就在殿后的庭院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母親和上官婉兒,上前委婉勸請自己的母親回到宴會之中。
韋香兒總算是遇到了救星,上官婉兒也不再強留于他,反倒請住了邵王李重潤,說想拜讀一下邵王最近的詩作。
眾所周知上官婉兒才情非凡詩文出眾,尤其善長品評詩文,“稱量天下士”。邵王李重潤剛好就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大唐文青,熱愛文學猶好詩辭。如果自己的詩作能夠得到上官婉兒的品評,無疑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于是他興沖沖的跑回了自己住處取來了詩作,交到了上官婉兒的手上。
這一番品詩,又過了將近半個時辰。
上官婉兒覺得火候差不多了,這才手拿詩文,和邵王李重潤一同回到了席間。
在轉角進屋的一剎那,上官婉兒清晰的感覺到,幾乎滿堂賓客所有人都將眼神投向了她,場面突兀的安靜了好幾分。
邵王李重潤頓時忐忑不安。
上官婉兒泰然自若,舉目就看向了張易之,莫名的沖他,婉爾一笑。
這一笑,滿堂賓客幾乎全都看到了。
張易之的心中狠狠一緊,妖婦為何要沖我發笑?…莫非是剛剛設下了害我的密謀?!
宴席散后,張易之頭一個離開了宴會,飛也似的乘車沖向皇宮。
上官婉兒在韋香兒的陪同之下徐徐走出宴廳,遠遠看著張易之的馬車,心中冷笑。
我上官婉兒的笑容,除了薛紹,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可堪消受。
就憑這一笑,我要讓東宮翻天,朝堂震動。
就憑這一笑,我就替你張易之,挖好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