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行昭一轉身,便看見了一個身形頎長,神容焦灼少年單手拂開擋眼前窄長香樟樹葉子,有光透漏過如層幛般細密香樟葉,少年臉上或明或暗地投下了斑駁點光。lanhenbsp;六皇子還是個十二三歲小郎君,清癯秀雅,眉頭緊蹙,卻讓一雙眼睛亮得像浩瀚天際里熠熠生輝星辰,可行止之間又像山野晌午時分淅淅瀝瀝落下帶了些迷蒙一場煙雨。
若說二皇子像是個瀟灑倜儻俠士,那么六皇子就是一個執扇寡言文人。
行昭心嘆一聲,拋開先入為主偏見,不得不承認六皇子實是一個相貌出眾少年。
可世間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好皮囊。
賀琰不也是個定京城里赫赫有名美男子嗎?
行昭輕笑一聲,微不可見地往有光地方動了動,垂下眼瞼,邊十足恭敬地福了身,邊輕聲緩道:“不知六皇子喚臣女所為何事?”
六皇子感覺自己袖中那封信像有千鈞,又像有火燒,燒得滾燙滾燙,還會發出茲茲聲響來駭人,終覺不妥,半道改了心意,話到嘴里又轉了一個彎兒。
“慎只是想同溫陽縣主說,方將軍,哦,也就是你舅舅是一個極英武又文韜武略人。他平了苗安之亂,穩固了平西關,西北兒郎不認提督,只認得大將軍這些都是方將軍功績。方將軍以血肉之軀保家衛國,于大周,方將軍就是再世衛青,不,是岳飛”
少年聲音沙沙,從一開始猶豫和不確定,越說越柔和。分明帶了些安撫神色。
話到后,六皇子不自地輕咳一聲,轉頭避開了行昭眼神,露出來耳根子卻紅紅。
六皇子賀琰面前都能侃侃而談,能幫二皇子解圍和救場,如今說著話卻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這行昭越聽越糊涂,聽到后來不禁心驚肉跳起來,岳飛可沒有好下場!
忙仰起臉,緊張地看了看比她高了半個頭六皇子。草草地蹲了蹲身子,神情感激地迎合著:“臣女謝過六皇子夸贊”
腦子里卻飛地轉個不停,方家探子西北老林每隔半旬就遞個信兒回來。也沒聽說西北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啊六皇子近才領了命去戶部當差,就算接觸到了前方戰事,也只能對一對錢糧賬冊,上哪里去接觸到深東西?莫名其妙地提及舅舅,就像那回莫名其妙地送了盒膏藥來 行昭摸不清頭腦了。再迅速抬頭覷了覷六皇子紅通通臉,瞧不出什么喜怒來,舅舅是方家希望,是雪恥還是將背上沉重看不見謠言枷鎖過活,就看舅舅要怎么回來了!
她與方皇后有這個力氣對付應邑,可能將胳膊伸得這么長去對付權勢煊赫臨安侯嗎?
像三伏天被冰水一激。行昭感覺心里頭沁涼得憋著慌,探出半個身子,神色如常卻慢了語速問:“六皇子可是朝堂上聽著了什么風聲?按理說這并不是臣女應當過問。可正如您說,方將軍也是臣女舅舅,是皇后娘娘親哥哥。早些說,能讓我們都有個準備不是”
她以為方祈戰死沙場了!
六皇子手袖里緊緊攥著那封信,指節發白。這封信讓他夜不能眠,日不能食。
沉下心來細細一想。從信出處再到藏匿地方,其間破綻百出,他是一個字也不信,卻也能想象得到這封信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當他將這封信一目十行看完時,頭一個腦海中浮現竟然是那個左面頰還有著一點淡淡粉疤小娘子,眼神極亮卻不會刺傷誰,安靜卻不會讓人尷尬,別人說什么都能笑著接下去,對金枝玉葉歡宜是這樣,對鳳儀殿當差那個小宮娥也是這樣母親將逝,胞兄生死不明,父族態度晦暗,已經都這樣可憐了,又何必再拿這些東西讓這個小娘子再次深陷泥沼呢 所以今早才會特意選了這身素凈衣裳來,才有了此刻生疏安撫,和心頭那股沒頭沒腦情緒。
揪著信封手指漸漸松開,再等等,再等等吧。
終有水落而石出,世間從沒有風沙會一直擋住眼睛道理。
六皇子神色一松,釋然一笑,像二月破冰而出綠抽芽,笑著搖頭,一邊將藏袖里信塞得進去,一邊彎下腰同行昭說著話兒:“無事,只是定京城里謠言猛于虎。溫陽縣主只要牢牢記得你舅舅是一個頂天立地男兒漢就好了”
行昭驚愕,素來穩沉靜言,與她并無瓜葛六皇子,是聽見了定京城里謠言,如今當真只是為了安撫她?
一雙杏眼睜得老大,一瞬間又神色如常,笑著輕聲道:“流丸止于甌叟,流言止于智者。只要皇上和您都記得舅舅為大周做了些什么,就算外頭人再怎么說,也動搖不了根本。”
六皇子一怔,隨即笑著點頭,其間思慮說不出口來。
當今皇帝,他父親是個什么樣人,他心里清楚,先帝有六個兒子,顧太后出身不高,連帶著皇帝壓根就沒有進入立儲考慮里,可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爬,終究是他登上了九五之尊。
一個原來根本就沒有希望人,就算出人意料地有一天拿到了這件東西,也會整日處于患得患失反復情緒里。所以帝登基時候,才會有奪爵削券十二家公卿,才會有幾個王爺除卻平陽王掌著宗人府,其余都被圈定京里做一個手無權柄清貴人局面 六皇子顧慮,行昭無從知曉。
一下午,整個湖心島上就只能聽見二皇子時不時一聲驚呼,和四皇子跟著二皇子亦步亦趨時哼哼唧唧,還有欣榮長公主指著他們笑時清脆泠泠聲音。
少年不知愁滋味,陡驚孤雁向南飛。
春溶塢安逸天際處堪堪染上一抹昏黃時結束了,鳳儀殿幾個宮人手里打著六角宮燈,候太液湖畔,將各家主子領到鳳儀殿兩個小偏閣里,小娘子梳妝梳妝,小郎君換衣換衣。
再擺桌用膳,行昭身上帶孝沾不得葷腥,照舊避花間里頭,等用完膳再出來時,只剩下淑妃正笑意盈盈地領著一雙兒女告辭,“原以為兩個都是安安靜靜,如今一試便被試出來。阿青衣裳上站著香樟葉子沒理干凈,阿碧回來時候臉都還是紅紅,一看就是瘋鬧得不像話”
行昭福了身便乖巧地坐到方皇后身邊兒去,淑妃說到阿青時候,六皇子臉不自地板了一板,倒遭方皇后瞧見了,直笑:“老六怎么說也是戶部領差事人了,你還阿青阿青地喚他,跟喚個小娘子似。”又望了望外頭天色,直讓他們趕緊回去:“你們宮里頭離這兒遠,叫他們抬了轎攆送你和歡宜,老六今兒個還回千秋館吧?”
淑妃笑著攬了攬身側女兒,答了聲“是”,方皇后便又讓人拿了一匣子東西出來,讓六皇子拿著,“老二不喜歡文,老四喜歡看戲,你是個喜歡寫字兒、琢磨人,這匣子有上堂徽墨,紫毫湖筆,你且拿著用。”
因為淑妃關系,方皇后待六皇子一向不錯。
六皇子道了謝,淑妃一行人便福了福身,往外頭走去。
大殿里頭瞬間變得空落落,幾個宮人低眉順目地藏柱子后頭撐燈,蔣明英侍立方皇后身側,蓮玉候三步之外,明明還有這么多人,行昭卻覺得空寂得讓人難耐,索性歪了頭靠方皇后身上,半闔了眼睛不再看。
方皇后笑著捏了捏外甥女臉:“這是怎么了?玩得累了?早些睡吧,今兒個好容易無拘無束一次,從明兒到六月初六便得將腦子里那根弦繃得緊緊了”
行昭心里頭過了幾遍,隔了半晌才細聲細氣地將今兒個六皇子異樣從頭說了一遍。
方皇后輕一挑眉,輕輕拍拍行昭背,輕聲緩語:“老二是個率直魯莽,老四是跟老二后頭,老六卻是兄弟三人中心思重,話少那個,我看著他長大,淑妃教養出來也能稱得上是個君子。他對你舅舅是這樣評價,那心里就是這樣評價,否則急急忙忙地過來同你說這個做什么?你舅舅做什么,我能猜得著一二,現卻還不是時候公開。咱們要穩穩當當地等著他回來”
六角宮燈亮亮,高高掛懸梁上是圓被蒙上了一層薄薄桃花紙,被宮人們拿手上是方,上頭還繪著各式各樣吉祥圖案。
行昭睜了眼,直直地望著那些個暖融融,黃澄澄燈籠和它們發出暖融融光,重重點了點頭。
過后一個月,正如方皇后所說,煩事瑣事纏綿而來,鳳儀殿里進進出出人一直沒見少。
皇帝雖然隱隱約約透出了些看淡應邑這樁婚事意思,可顧太后示意下,六司偶然也會呈上來幾件兒逾矩東西,皇帝瞧了瞧單子倒也沒說什么。
眾人像是有了個主心骨,總算是找到皇帝終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