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漢子不避斧刃,卻是抬起左右胳膊,眼見自己雙手虎口均被震得血流不止,當下將頭一偏,默不做聲。
縻貹見此人被斧頭架著脖子,猶自強硬,頓時對這黑大漢生出了興致,便將那柄長斧撤開,道:“漢子,且站起來說話!江湖上都說‘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王倫在一旁聽到縻貹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這句話,忍俊不禁,想當日在東京城外遇到他時,還不是如這漢一般死也不肯告知姓名。
那黑漢子聞言,將頭一抬,道:“你兵刃占了便宜,輸給你俺心里不服!”
縻貹哈哈大笑,道:“和你一般不都是斧子,占你甚么便宜!莫說你還使著兩把!”
那黑漢子聞言又不做聲,這時焦挺在一旁聽了,開口道:“兀那黑廝,我與你比試拳腳如何?”
那黑漢子見說喊道:“怕你不來?”
焦挺嘿嘿一笑,道:“如此便博個彩頭,輸了的須得問甚么答甚么,你可有膽敢博?”
那黑漢子聽了,賭性上來,直嚷道:“博便博!只俺若是贏了你,卻懶得問甚么你鳥事,只把牲口上的金銀與我一箱便是!”
這邊人眾聞之都是大笑,王倫開口道:“你接得了我這兄弟三招,便與你一箱!直甚么?”他心中已有八九分把握確認這漢便是李逵,而原本軌跡中焦挺便是用的兩招制服了他,故而出言相激。
那黑漢子見這些軍漢臉上都帶著笑,想是等著看自己笑話,哪里還忍得住,爬起來便朝焦挺撲來,縻貹頓時閃到一邊,提醒道:“兄弟,這漢就是一身蠻力,無甚花巧!”
焦挺嘿嘿笑了一聲,胸有成竹道:“縻家哥哥放心,看我來收拾他!”便迎著那漢而上,兩人剛打照面,焦挺便照著他身上空隙處直出一拳,將那黑漢子打了個塔墩,這黑漢跌到地上,心里一驚,暗道:“這漢倒使得好拳,怪不得那白面書生敢叫他三招贏我!”
焦挺見他半天坐在地上不起來,道:“你那黑廝莫不是要認輸?”那黑漢子聞言大怒,跳將起來又要拼命,焦挺見他立足不穩,肋羅里只一腳,又將這漢踢翻在地,那黑漢子見兩招次次被人打倒,又想起那白面書生說的話,惱羞成怒,爬起來還要再戰,焦挺早有準備,便鉆入這漢懷中,一個過背摔,又將這黑漢摔到地上,焦挺笑道:“你若還要廝打,我也陪你耍!只是你番番落地,卻是輸了!”
那黑漢子聞言也不掙扎了,只趴在地上,叫道:“晦氣!哪里冒出這兩個來!你們若要問俺時,直須問!俺最是賭直,卻不欺瞞你們!”
“李逵!你這廝在家鄉打死了人,雖遇赦宥了,怎地還敢攔路行兇?此處乃是梁山腳下,怎能叫你胡亂害人!”王倫見這蠻漢居然振振有詞,旋即給他來了個下馬威。
那黑漢子一聽果然驚到了,急忙問道:“你那白面書生,怎地知曉我的名號?”
“我不但知曉你叫甚么,還知道你外號叫做‘黑旋風’,見今在那江州牢城中與那戴宗做小牢子,你家里還有個同胞兄弟,姓李名達,因你的罪過害得他披枷帶鎖,你那老母親日夜想念你,直把眼睛都哭瞎了!你這廝只知道到處亂撞,就不曉得回去看你娘一看?”
李逵一聽,驚得呆了,直道:“我那爺,你到底是誰?怎地這般知我?俺娘眼睛怎地便瞎了?!”忽見他一拍頭道:“我卻不是呆了?看你這身打扮,定是那吳教授的相識!”旋即又自言自語道:“不對不對,那吳教授也不知我兄弟的名字才是…”
王倫見從他嘴里冒出吳用的名字來,瞬間想通李逵為什么此刻會在這里了,這智多星此時輔佐晁蓋還真是不遺余力,連遠在千里之外的關系都動用上了。倒也真是諷刺,日后吳用若是這般心向晁蓋,也不會叫他的老恩主給新恩主逼死。
這時卻聽王倫又喝道:“你這廝既然叫戴宗派來幫襯晁蓋,怎地不好好待在他莊子里,卻跑出來打劫?攪得這水泊邊上四鄰不安!”
那黑旋風眼見這人便如算命的先生一般,什么都算到了,哪里還敢妄言,老老實實道:“莫說那晁蓋,直氣煞人!俺從千里之外趕來幫襯于他,助他防備一個叫做甚么白衣書生的鳥人,這廝不但不敬我,還萬般小氣,俺手上沒錢使了,便出來剪徑!”
果然叫自己猜得沒錯!只是這晁蓋結交人的手段雖比宋江差一個檔次,為人又有些剛直缺少變通,但也不至于太過小氣,不然也不會將名氣傳到河北,直叫那劉唐和公孫勝競相來投。他心知定有內情,繼續喝道:“那晁蓋也不是個小氣的人,想是你做出甚么事來叫他不喜罷!”
那李逵見說頓時蔫了,嘟噥道:“你這書生莫非能夠看穿人心肺不成?俺也沒作甚事,只是將那韓伯龍打了一頓,你說這廝好耍不,莫道竟是個小孩子,被打了不找俺報仇,偏偏跑到晁蓋面前告狀,直叫莊上的人都拿白眼看俺!要不是吳教授勸幾句,晁蓋那廝竟要趕我走!俺才來便走,戴宗哥哥面前須不好看,只好權且留在此地,混它三五個月再說!俺只是不愿要他錢使,便出來自找錢使!”
李逵打了韓伯龍?這黑廝從前一斧頭賺了韓伯龍的性命,沒想到今番第一次見面,又將他打了,真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想到這里,王倫暗暗搖了搖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那么奇特,有的人只見一眼便可以性命相托,而有的人,再怎樣撮合他們,就是不對路子。
說到錢上,眼前這個黑廝還真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他看宋江看對眼了,宋江與他一文錢他都笑嘻嘻的接著,現在看晁蓋不順眼了,再多的錢也不樂意接,寧愿自己出來打劫!此人生性兇殘,視人命如草芥,實乃天生的殺星。卻又心思單純,便如白紙一張,只是任由他服氣的老大在這紙面上涂抹,宋江若寫個“勇“字,他便一無所懼,誓死向前,宋江若寫個“忠”字,他便死心塌地,寧死不怨。這樣的人,偏偏生來便命不好,連遇兩個老大都不是什么簡單的人物,先替戴宗做馬仔,后替宋江做打手,直接成為了他們行私的工具,豈不可悲?可恨?又可憐?
望著這個趴在地上面色迷茫尤不知命的莽漢,王倫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只有在電影落幕后,才會因劇中人物悲慘命數而涌出的唏噓和遺憾,他暗暗的想,這樣的漢子若是用到與異族相爭、保家衛國的戰陣之上,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受人敬仰的真男兒。
王倫嘆了口氣,蹲到這個黑漢子面前,將出三十兩蒜頭金來,放到他的懷里,又見他雙手虎口裂開,便用力撕下外衣的下拜,替他纏好,道:“此處百姓是我的衣食父母,你日后不得在此打劫,這些錢夠你三五個月之用了,只盼你日后學好,也叫你老娘在家心安,從此以你為榮!”
李逵見狀驚得呆了,他從小到大哪里遇到過這樣的事,又哪里聽過別人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他雖有些愚笨,卻不是智障,心中自有著一種識人的直覺。只見他此時兩只眼睛睜得如那銅鈴一般,連金子都忘了接,任由它從懷中滑落到地上,只是呆呆出神的伸著手聽憑眼前這書生纏綁。
王倫給眼前這莽漢包好手,又將金子撿起,放在他手上,只道了一聲“好自為之,凡事先想想你娘!”,然后起身對眾人招呼了一聲,大隊人馬再次開動,眾人擁著王倫便朝西溪村而去。
那黑廝坐在地上,望著這個連名字都沒留下的書生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悵然若失。如此呆坐良久,只見這個從來沒有過心事的莽漢爬了起來,撫胸搓肺,忽然從嘴中迸出一個字來:“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