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浮躁的日子,到了夜晚都會回歸寧靜。再恐慌的人心,到了夜晚都會沉沉睡去。
粘蟬縣,這座樂浪郡治曹縣的門戶縣,便是在歷經了白日的浮躁與恐懼之后,回歸了屬于夜晚的寧靜。
可惜,子時三刻發生在縣城南門的一陣喧鬧,徹底粉碎了這種表象之上的脆弱寧靜。
女真人終于進城了!
此時仍然留在城中沒有逃走的居民,幾乎全是那種有著根深蒂固觀念不愿遠離故土的老人。城里但凡能走的,基本都在今天白天跟隨粘蟬縣令向南撤退走了。剩下的人,全都在麻木的等待著侵略者的判決。
嗚嗚,嗚嗚…
悲切的哭泣之聲由遠及近,由小到大,漸漸傳遍全城。此時整座城池都沉浸在恐懼的情緒之中,沒有一個人還能冷靜的思考,女真人由北而來,為何卻從南門攻入。
“都別亂!是我們,大宋邊軍!”
剛剛倉皇退入城內的兵馬氣還沒喘勻,便被城內這一幕鬧得十分尷尬,隨即便有將領嚴令部下沿著街巷澄清誤會。
只不過,入城的隊伍口中喊的雖是大宋邊軍,但其實全稱應該叫做“大宋國安東都護府樂浪郡邊軍”。但以這些人天生喜歡往臉上貼金的習性,他們直接把中間的詞匯給省略掉了,便成了大宋邊軍。其實這群操著高麗口音的人,全部是貨真價實的高麗仆從軍。
“吳相公死了,叫我們如何是好!?”失魂落魄的高麗軍官們聚在一起,惶恐的商量著對策。躺在地上簡陋擔架上的這位吳相公,乃是大宋國派來本縣的文官知縣。今日棄城便是他下的命令,全軍帶著難民一起向南面的曹縣撤退。哪知好死不死半路遇上女真人的游騎,這位當場便中了冷箭。撒手人寰。剩下的人只好帶著他的尸體往回逃竄,于是,便有今夜這一幕。
“吳知縣他是個好人吶!”
“是啊!吳都監撤走前命他帶領我們盡量拖延敵軍。結果吳都監前腳走,他后腳就帶我們撤退。似這樣愛惜我們的好官。怎么就這么走了呢?”
現場,不少高麗軍官自發追悼起這位縣令來。幸虧吳秉彝不在此處,不然定要被這位同姓的文官給氣死!你要沒膽量守城那明說啊,老子換人就是!哪有先把老子哄走,后又自己帶人逃了的道理,這樣搞還能不誤大事!?
“吳相公走了,咱們怎么辦?”有人舊話重提,但大家卻是相顧無計。
“速速商量出個辦法來啊!如今人心惶惶。若是營嘯了,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矣!”
眾人回頭去看,密密麻麻的火把下,敗兵們或立或坐,焦躁不安的情緒始終籠罩在每個人的身上,而此時沒有一個下級軍官們出來安撫士卒。更糟糕的是,跟隨大軍逃回的難民,嚎哭之聲更加厲害了,這等哀聲便如催化劑,摧殘著這支敗軍僅剩的一點士氣。
“要不。咱們再試著突圍?”有人建議道。
“怎么突圍?突出去了怎么交待?先前還有吳縣令作保,畢竟是他下的令!可現在就算咱們九死一生回去了,誰替咱們扛這臨陣棄城之罪?”有人立馬就反駁道。
眾軍官聞言默然不語。要不是害怕背上這個罪名,他們也不退回來了。畢竟半道遇上的只是女真人的游騎,又不是大部隊。所以從技術上說,突圍還是有希望的,關鍵是大家不敢隨便突。還未接戰便主動放棄城池和被敵人正面擊潰是兩碼事,前者是要受到嚴厲的軍法處置的。
不過說起來,這些邊軍比起以前的從軍生涯還是有進步的,要是換做從前,逃了就逃了。誰會有甚么顧忌?可現在不一樣了,上到指揮使。下到普通一卒,都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直接關系著后方家屬的今后生活。若是不戰而逃,優渥的軍屬待遇肯定不再屬于他們這些逃兵的家眷。
不光是不敢私逃,他們更加不敢投降女真。不光有后方家屬的因素,更有一個直接的原因,如今的高麗半島已經滅絕了萬惡的奴隸制度,但他們要是落到野蠻愚昧的女真人手上,那絕對是嫌自己之前活得太自在了。
“到底該怎么辦吶!沒有宋人領頭,咱們就是退到曹縣,也是要被處以軍法的啊!”
總的來說,逃跑還是眾人心中遏制不住的念頭,但眼下的關鍵是誰來領這個頭?先前有吳知縣這個擋箭牌可以跟郡里交待,現在靠誰呢?
突然間,滿頭冷汗的軍醫站了出來,怯生生的望著眾人道:“我知道有位相公,可以替我們作主!”
“誰?”“誰啊!”眾人紛紛催問道,忽聽一人問道:“是不是前些時日,回天軍的太醫托付給你照看的那位相公?”
“對對對,真有這么個人!只是今次撤退怎么沒見他人影?沒受傷吧!”對于突然出現的救命稻草,大家顯然很關心。
那軍醫恨不得把頭垂到褲襠里,半晌才道:“逃難的難民加上隊伍足有上萬人,卻只我一個軍醫,哪里顧得周全?是以這位相公叫我給忘了,只怕現在還在縣城里!”
見說,眾人一片嘩然,居然敢把宋國來的相公丟在城里,這人膽子不是一般大!只是大家來不及指謫他魯莽,只是道:“如今群龍無首,弟兄們都推舉不出領頭人來。這位相公雖然不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但人家是從大宋過來上任的,這種時候,不聽他的還能聽誰的?”
軍醫見說,哀求大家道:“我帶你們去可以,但你們千萬不能轉身便把我賣了!”
“不賣,不賣!我們上萬人就你一個大夫,賣了你還不是我們自己遭殃?”眾人都拍胸脯保證道。
軍醫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相信這些人一回,當即帶著人便往養傷那位相公處趕去。沒多時,大家來到一處院落前。軍醫砰砰砰的敲門,哪知門竟自開了,眾人面面相覷。心頭都涌上一個不好的預感來,這位相公不會自己走了罷?
大伙急匆匆的入去。只見正屋的門關的好好的,旁邊廂房的大門卻兀自開著,眾人都咽了回口水,乞求老天保佑道:“希望只是服侍相公的小廝逃了!”
軍醫畏首畏尾的上前推開正屋的門,借著火光只見一個人正躺在炕上,軍醫大喜,差點就跪了,眼含熱淚道:“相公。相公!粘蟬縣危急,我等愿奉相公為主,共度時艱!”
此人是高麗土郎中,但說的卻是宋語,那床上躺著的病人被眾人吵醒,病怏怏的抬起頭來,問道:“甚么?你說甚么?”
在眾人催促下,軍醫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那相公方才聽明白,卻道:“甚么粘蟬縣。我大宋四百軍州,好幾千縣治,卻不曾聞知有個粘蟬縣啊!屬于那一路的?”
眾人雖不大會說宋語。但參加宋軍有這么久了,多少還能聽懂點意思,當下都詫異的詢問軍醫這位相公生的甚么病,怎么好像甚么都不記得了,軍醫冷汗直流,用高麗土話小聲道:“送他過來的時候,聽回天軍的太醫們介紹說,這位相公是頭部受傷,不記得自己是干甚么的。也不知道怎么來到這里的!”
“那豈不是個廢人!?”眾人皆吃驚道。
“倒也不能這么說,他除了老是忘事之外。其他倒是正常!”軍醫介紹道。
病人見眾人在自己跟前嘀嘀咕咕,又一驚一乍的。他也不忙說話,只是暗中觀察情況。這一觀察,便讓他發現許多異常來。比如眼前這許多軍人明顯都是不宋軍裝束(宋為火德,軍裝尚紅),各人說話的口音又明顯不像宋語,病人漸漸開始警惕起來。
“那你先跟他說說情況啊!”眾人急急催促道。
軍醫沒有辦法,猶如每次見面時打招呼那般道:“程相公,恁還記得小人嗎?”
病人見問,道:“你叫我?我是誰?”
“恁是程相公啊!”軍醫心里嘆了口氣,看來情況還是沒有好轉,之前他已經跟病人介紹過很多次情況,結果每回醒來都記不大清楚了,是以軍醫覺得沒有希望,都有些躲著這人了。但現在情況緊急,上萬人指著他頂包哩,只好再次耐心介紹道:
“恁姓程名矩,是大宋派往我們安東都護府上任的相公,但不知在路上遭遇了甚么,以至于頭上受了傷,幸蒙太醫們治好了,前些時日把恁托付給小人,留在這粘蟬縣里養傷哩!”
聽來人說起上任,那病人突然感覺記起來甚么,是啊,自己是要赴任,但好像是去江南的州府赴任,怎么變到這荒誕不羈的安東都護府來了?只見他有些疑惑道:
“甚么安東都護府?那是前唐的舊事了,如今不是高麗國麼?“
軍醫聞言好不歡喜,畢竟那次見他都沒有這次清醒,當即又道:“對對對!相公說得對極了!我這里原本便是高麗國,但近年來國內奸臣迭出,戰亂不斷,民不聊生,生靈涂炭。蒙大宋派兵救我民眾于水火,平定了戰火,隨后又恢復了安東都護府,是以我等現在皆是大宋的屬民了!”
眼前這么一堆人,總不至于大半夜特意來消遣自己罷?病人摸了摸纏著厚重白布的頭顱,心中一陣歡喜,原來…我叫程矩啊!
“相公,我身后這些位便是都護府的邊軍軍官,小人是都護府的軍醫!”見程矩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軍醫懸著的心也落下了,連忙自表身份道。
“你既然如此說,我姑且信你們一回!只是你們連夜過來尋我,是為何事?”程矩問道。
見終于聊到正題只上,大家都快哭了。軍醫趁火打鐵道:“安東都護府設立不久,北邊蠻族女真人便叫我們高麗人中的叛徒攛掇入來,現下女真人差不多已經兵臨城下了。我們急切間無人做主,想相公雖非此縣官員,但是從大宋國過來的,我們愿意聽恁調遣!”
“不會吧?既然是我大宋屬地,為何沒有其他宋人官員?”程矩面露疑色。
“有有有,有位在職的吳知縣!不過他在帶領我們撤退的時候,中了女真人的冷箭壯烈了。是以我們六神無主,復又退回城來!”
六神無主?我大宋在高麗威望如此之高?沒有宋人領頭都不敢繼續突圍了?事情怕不是這么簡單罷?程矩好似剛吃過一劑最好的補藥,居然翻身起來,就坐在炕上詢問起來:
“眼下到底是個甚么態勢?我問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整個安東都護府和女真人的態勢!”
軍醫只知治病,哪里知道大勢?但程矩相問,又不好不說,只好撿自己知道的說了個大概,最后又不忘回到正題上:“本來大家都是隨本縣吳縣令撤退往曹縣的,若是相公下令往南退卻,我全軍將士愿誓死護衛相公退往曹縣!”
程矩終于明白了,原來這伙人等不及援軍來援就想開溜,還打算哄自己頂雷。
那軍醫說得很對,他只是失憶了,連帶此時的記性都時好時壞,但這并不影響他的智商。
“本官雖是大宋吏部銓選的正印官員,但并非前往粘蟬縣上任啊!本官若在此時總攬一城軍政,乃有越權嫌疑,而且也名不正言不順啊!”
見程矩矜持起來,軍醫大喜,這是被說動了的先兆啊!軍醫急忙將程矩的意思轉述給眾指揮使,這十來人聞言,都是跪在程矩面前,齊聲道:“末將愿聽程相公調遣!”
程矩聞言,居然強撐著站了起來,一一扶起眾人,道:“既然蒙大家信賴,我便勉為其難,不顧越權的嫌疑,接管這粘蟬縣了!”
程矩說完,便直盯盯的望向軍醫,軍醫急忙會意,把程矩的話翻譯了一遍,眾將又是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下,口稱遵命。
程矩呵呵一笑,忽道:“既如此,都隨我守城去!從今往后,輕言棄城者,斬立決!”
高麗軍官們再如何不懂宋語,“棄城”啊,“斬”啊還是聽得懂的,眾人頓時都傻了眼。大家把他抬出來,只是要此人頂雷的,沒想到他居然要跟女真人死磕。眾人皆是見鬼一般瞪向做無辜狀的軍醫,不約而同在心里涌出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悲催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