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挺歷來是個渾人,一向也不懂在人事問題上表達個人意見,是以此時陡然從王倫嘴中冒出來的名字,對他來說并沒有甚么特別的意義。不過,換成了政治敏感度極高的李天賜,反應就大不一樣了。
畢竟,一個能讓主公感到如此驚訝的人,他這個作書辦的,能不上心?
只是,張榮這個名字實在太過陌生,以至于任他絞盡腦汁,在江湖上也找不出這號人物來,難道…是新近崛起的好漢?就好比在齊州響應梁山大軍的義軍首領開元寺武僧劉文舜這樣的人?
事實上,李天賜的眼睛還是很毒的。他此時已經比較接近正確答案了。
不過,之所以說是“比較接近”,那是因為,張榮這個人,不但是個人物,還是個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他的分量,遠不是江湖上一般草莽人物能夠與之相提并論的。
話說,在風起云涌的兩宋之際,還真是的的確確有一支民間義軍活躍在八百里水泊之中。至于說他們是不是當年聲勢浩大的梁山余部,這個不好判斷。但此人卻是位貨真價實的抗金名將。
張榮真正登上歷史舞臺,起步是在梁山泊。宋史有載,“張榮,梁山泊漁人也。聚梁山泊,有舟師三二百,常劫掠金人。”這段文字記錄很直觀的給人一個這么樣的印象,那就是張榮是個讓金人頗為頭疼的“游擊隊長”。要知道“常劫掠金人”,可不是甚么人都能干的。畢竟金人就是劫掠起家的,這位人稱張敵萬的好漢偏偏不信邪,非要劫掠搶劫慣犯,足見其膽略。
不過,張榮在梁山泊可并非專打游擊,也是跟金兵硬碰硬打過大仗的,而且還不止一次。宋史里雖然沒有詳細記載。但金史上有,且還是兩次。一次是金史斜卯阿里傳記載“天會六年,伐宋主,取陽谷、莘縣,敗海州兵八萬人,海州降。破賊船萬余于梁山泊。”另一次是金史赤盞輝傳記載,“破賊眾于梁山泊,獲舟千余。(天會七年)”。
金史是雖然不是金人編的,但金國留下的史料卻是元人編史的根據。這種有注水之嫌、只記載殺敵多少多少,絕口不提自損多少多少的選擇性忽略。讓他們在不久后的將來,為傲慢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一年之后,也就是南宋的建炎四年(金天會八年),金國宗室、實力派人物完顏昌…這個名字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就叫他朗朗上口的俗名撻懶吧。
話說這位侵宋的金國大將完顏撻懶,在泰州縮頭湖與千里轉戰至此的張榮撞上了,并且在雙方之間,進行了一次大決戰。其結果,卻再也無法讓金國史官忽略、宋國史官忽視(張榮之前在梁山泊也曾接過杜充發下的委任狀。不過此時仍不屬在編的正規軍,而是自發性民間抗金武裝,俗稱ziganwu)。
這一仗,張榮與其手下弟兄打得是酣暢淋漓。高潮迭起,直全殲了這位金國左監軍身邊的精銳嫡系部隊五千余眾。要說這五千人的身份可不簡單,因為他們壓根不是甚么契丹、奚之類的降兵二鬼子,而是貨真價實的野生穴居女真人!
就在這場空前的抗金大捷中。不但撻懶就這么硬生生被張榮給打蒙了,就連他的寶貝女婿萬戶布拉都被義軍生擒!遭到當頭棒喝的完顏撻懶沒有重塑女真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之神話的意圖,反而是當機立斷。直率殘兵兩千敗逃楚州,史稱“軍中每夜無故而驚”,可見這伙不可一世的大國殺手真的是被嚇著了。聯系日后撻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漸漸成為金國“主和派”大臣的事實,不知道跟這次大敗虧輸有沒有直接的關聯。
正因為這場大捷,戰場所在地的縮頭湖因此被改稱為得勝湖,張榮及其手下義軍的出色表現也終于引起了南宋朝廷的正視。自此,張榮正式被朝廷任命為泰州知州,接管了長江口一帶的防務,成為了一道金人無法逾越的水上長城。
誰能想到,似這樣的好漢,居然就蟄伏于梁山水泊邊上?王倫真真是大感意外。他明明記得有張榮是興化漁民這么一說,為此他還曾囑咐朱貴在淮南四處留心,廣加打探,結果毫無音訊。要不是宋萬的信中孟威、賈虎、鄭握這三人的名字緊隨張榮其后,王倫還不敢斷定彼張榮就是此張榮。
歷來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好事不全是好事,壞事也不全是壞事。誰又能想到,朝廷此番興起四十萬滅國大軍征討梁山,居然意外將這條還未長成的蛟龍給逼了出來!老話怎么說來著?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吶!
緩緩放下手中那封來自于老兄弟的推薦信,王倫心中一直暗道僥幸,虧得這四兄弟搶回了宋萬手下遇害弟兄的遺骸,不然宋萬哪能無緣無故在自己面前為他們的安排叫屈?其實對這四個十六七歲的后生,許貫忠的安排也無可厚非,遠談不上有多怠慢,畢竟如今沒聲望、沒資歷剛上山就想受萬人敬仰,這樣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眼下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就不能任他們在梁山沉浮。這幾個后生若是用好了,或許將來能夠發揮的作用,還要遠超原本軌跡。
鋪開宣紙,王倫就準備給宋萬回信,正在一旁收撿公文的李天賜見狀,默契的上前給王倫研開磨來,沒過多久,便遞上飽沾墨汁的毛筆,王倫未假思索,揮筆而就。
照慣例,王倫做事的時候,李天賜是不會旁觀的,哪知此番卻鬼使神差的往紙上瞟了幾眼,心中不由突突一跳,暗道:“原來這張榮只是個毛孩子而已,看來還是宋萬有臉面。早便聽說主公念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想那宋萬只不過沾了山寨創業元老的光,實際上并無太大本事,如今舉薦四個后生,主公便如此重視,還不惜駁了山寨紅人許貫忠的面子,叫這四個小子上講武堂潛修三年,嘖嘖…這分明是當成了未來頭領在培養吶!宋萬吶宋萬,端的是一個強字!”
“怎么,天賜,有想法?”李天賜的反常,王倫也察覺到了,只見他放下筆,回頭笑了笑。
“小弟一時失態,還請哥哥莫怪!”李天賜頓時有些尷尬,是直接道歉也不好,裝傻混過去也不好。畢竟主人公寫信,他“偷窺”便是犯了戒,再加上一個幕僚都算不上的書辦身份,他能有甚么想法?敢表達甚么想法?
“山寨弟兄,只有職責不同,沒有貴賤之分,有意見都可直言。你是不是覺得我對這四個后生過厚了些?”王倫笑了笑,李天賜是自己親選的“秘書”,要是沒有培養他的意思在里面,壓根也不會讓此人進白虎堂了。想這里藏著多少機密,是足以震蒙宋、遼、金、倭四國首腦的超級猛料。
“江湖上有誰不知主公生就一雙慧眼?這四位小兄弟能入主公之眼,必有其過人之處,將來學成之后大放異彩也說不定!”李天賜感覺王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感受到一股善意,遂大著膽子道:“不過小弟認為,請王教頭一人做他們四位的授業恩師,恐怕微有瑕疵。畢竟王教頭也只是一個人,帶兵、練兵、講授處處要耗費精力,就怕這四個小兄弟都拜在他的門下,他反而照顧不來!”
這就是李天賜的高明之處,從來不在大方向上和主公唱反調,卻能夠從細節上完善主公的意圖。故而和仇悆、呂將這些人相比,他少了一分獨立性,卻多了幾分服從性。
“說得有理,我卻是有些想當然了,直把王教頭當成萬能之人來用了!”王倫搖頭一笑,提筆改動起來,李天賜再大著膽子“看”時,發現孟威、賈虎、鄭握這三人改為在山寨自擇名師投拜,張榮卻仍是拜入山寨頭號名師王進的門下,不由瞧出幾分端倪來,暗想這怕是和宋萬已經沒多少干系了,這姓張的小子還真是邪門,也不知踩了甚么狗屎運,竟能得主公如此器重,難道真是因為救了個書生的緣故?
世上的事情還真是邪門,李天賜剛想到這位送來漢城府救治的頭目,王倫就點到他了:“昏迷不醒的那位秀才,先請牟太醫和幾位太醫會診一番,如若沒有萬全之策,便擇人護送至前線安神醫處醫治!”
焦挺應了一聲,就要下去傳令,這時王倫卻叫住他,道:“去都護府看看,聞先生和朱軍師若在,便請他們過來。不在也不必著急,等他們用過飯之后,再過來議事不遲!”
所謂議事,自然是議京東的戰事,但看王倫一副鎮定自若的架勢,李天賜感覺有些不真實,畢竟京東涉及到十幾座州府、大幾十萬人的對決,王倫怎么能做到如此鎮定?當下忍不住進言道:“軍情如救火,主公是不是…”
李天賜狀態進入得不慢,王倫心里自然高興,只見他拍著梁山送來的厚厚公文道:“我們早一刻,晚半分,終究只是個看戲人,無礙大局。天賜啊,等著瞧好戲罷!要說田虎這輩子,看人到底還是準了一次,這一次,便應在了貫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