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倫此言明顯似有所指,呂將心中頓時猛然一跳。當初馮喜神神秘秘勸他莫要強出頭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直叫他瞬間聯想到近來不知從哪里刮起的一陣妖風上——竟傳他呂將風頭還要蓋過聞煥章。
不過在經歷初時的憤慨之后,等他真正靜下心來細細思量,又發現這些傳聞與其說是妖風,還不如說是他呂將身上最惹人猜忌之處,畢竟有許多事實,在他本人看來,倒也并非捏造。
如今,他和婁敏中、祖士遠一行五人在梁山集團中被稱作江南六賢,呂將心知肚明,畢竟世人皆知這五位仁兄都是由他舉薦過來的。若這五人碌碌無為混吃等死倒也罷了,哪知才短短半年時間,他們五人中已經出了一個太守(婁敏中),兩個通判(祖士遠、沈壽),還有一個“老”資格縣令外加一個位列中樞的都護府長史。
回過頭來看看,呂將陡然發現,這些顯赫人物再加上他本人,隱然占據了整個梁山泊文官集團的半壁江山。
外來戶剛一落腳,就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其實是很惹人嫌的。這還好在梁山的武將和文官之間交集不大,目前他們的注意力又都放在戰場之上,是以山寨老資格的人物都還沒怎么發話,畢竟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倫給他們開辟的新視野:開疆辟土上,一時還沒顧得上、又或不屑于關注涌動在文官集團中的這股暗流。
所以說,眼前的局面雖然嚴峻,但好在并不復雜。
不過,此時他們六嫌(賢)雖然引不起在梁山占主流的軍方頭領的注意,但文官這邊是繞不開的。起碼,馮喜對陳文昭和田之一就有點看法。人到了他們這個層次,任何事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若是真起了間隙,必然是雙方相互間都有那么點意思。而且,像他們這樣的人一旦形成了看法,那就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清楚的。也許直到死的那一天,某些有意無意間結下的疙瘩,都不一定能化解得開。
其實要說陳文昭、田之一這些人,任他們從前在大宋地位如何。上了梁山一樣是新人。可事情壞就壞在,連早他們不了兩天上山的新人都看他們不“順眼”,那么其他老人呢?對他們迅速竄起會不會也持同樣甚至更激進的態度?
從這件事往深處想,事情就變得不再簡單了。
可能因為王倫是書生的緣故,梁山泊一向對文人頗為重視。聞煥章就不說了,山寨根基最為穩固的二號人物,堂堂四大軍師之首,似林、魯這樣的軍中之雄,在他面前也是規規矩矩的。
這里要說的是,除了聞煥章之外,山寨還有一個絕對不可忽視的人物,那就是前不久剛明確了太守地位的圣手書生蕭讓。這人是梁山上土生土長,血統純正的嫡系文官,一直是王倫極力培養的后備人才。雖說他如今身在濟州島,但是對都護府的影響力絕不能小覷。若是他心中也有了看法,呂將真不知道該用甚么詞匯來形容此時的心情。
好在此時此刻,呂將前面還有一個人幫他卸下了不少壓力,深受王倫看重的仇悆是個超然派,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和陳文昭、張孝純這樣的朝廷降官有著天然親近感,不但一手挖掘他的王倫很看重他,梁山文官泰斗聞煥章還把他當成侄子輩一般關心,可謂是梁山文官系中的第一紅人。
只不過,若是摻和到東京太學一百多位學子的勸降工作中。仇悆這個紅人的風頭,只怕也沒他呂將來得勁了。
說實話,呂將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但并不代表他沒眼光。相反他在大方向上一向視野開闊,目光精準。
這一百多個學子,幾乎都和從前的自己一樣,在官場的邊緣坐穿了冷板凳,此時有一個實現抱負的大好機會擺在他們面前,由他這個事業有成的學兄出面勸降他們真的不難。可是。事情往往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簡單,他呂將每爭取一人,他身上的壓力便會增大一分。也許到了某個分界點,就會徹底將他壓垮。
畢竟拉來五個舊識,就被人傳作是要和聞煥章分庭抗禮,若是再拉來百八十個文官種子,豈不要弄出一幕架空王倫的鬧劇來?
憑良心說,呂將是真心希望梁山強大,并在此間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可他真沒料到這份水土如此養人,還沒回過神來,他已然長成一株參天大樹,遮擋了不少人的陽光,看來小蘇學士當初的煩惱他現在也有了,高處不勝寒啊!
王倫沒有出言催促的意思。在發現呂將進入冥想狀態后,他就知道面前這位得力助手陷入天人交戰的境地之中。在經過一段難堪的沉默后,王倫覺得自己是時候要跟呂將交個底了,只見他端起孫定泡的濃茶抿了一口,蓋上茶杯道:“你們覺得,在大宋朝廷里,誰的權勢最大?”
王倫冷不丁拋出這個話題來,呂將和仇悆都有些意外,似是察覺到了籠罩在呂將身上的沉重,仇悆先開了口:“官家之下,只怕就是蔡京了!”
王倫朝仇悆點點頭,又笑著望向呂將,呂將不得不發聲:“小生也認為是蔡京!”
“你們都錯了!”王倫呵呵一笑,望著已經做好洗耳恭聽準備的兩人,道:“明明是太學的大司成(校長)嘛!你們想啊,官家取消了科舉,文臣十之七八出自太學,照外面有些說法,如今不就該是大司成把持朝政么?”
仇悆一聽呵呵大笑,直道“主公風趣!”,眼神卻落在呂將身上,原來主公繞來繞去,還是為了解開身邊這位仁兄的心結啊!
果然呂將經過初時的驚訝,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起來,王倫這話就是對著他心中的顧慮來的,他如何感應不到?呂將感覺一扇緊閉的心門就這樣被外力輕輕撥開,既然這些忌諱主公都不在意,他再惺惺作態,豈不是落了下成?此時不由暗悔道:“呂將啊呂將,你一直期盼的事業還未開始,就已經要明哲保身了嗎?”
剎那間,呂將臉上露出一絲慚色。沒過多久,只見他鄭重起身道:“主公,此事就交給小生去辦罷!”
“這事交給你辦,我還有甚么不放心的呢?”王倫呵呵一笑。伸手招呼呂將落座。這個人果然是忠肝義膽有大擔當啊,若是換成私心較重的人,你就是把鼓捶破了,他也不會有半點反應,還是呂將。響鼓不用重錘啊。
王倫索性要讓呂將卸下包袱,當下以商量的語氣征求意見道:“朝廷的竹杠,敲一回少一回,指不定甚么時候這高麗國的牌子就打不下去了。這回一百多個學子解了咱們的燃眉之急,但將來怎么辦?我的意思,梁山要發展,到最后還得靠咱們自身造血啊!有關科舉的事宜,是不是該提上議程了呢?”
仇悆見說眼前突然一亮,這才算是徹底深刻體會到了王倫的高明之處,科舉的相關事宜其實安東都護府很早就在緊鑼密鼓的籌劃了。只要科舉一開,五湖四海的人才涌入梁山,瞬間就改變了如今梁山文官集團一家獨大的現狀,對于野心家來說,這固然是致命一擊,但對于真正意義上的忠臣義士來說,這何嘗不是解脫?
至于呂將在王倫心中是什么角色,此時已然很明顯了:主公偏偏挑在這個時候,還當著呂將的面說,傻子也看得出來。王倫其實是肯定了呂將,并幫他泄壓啊!
果然仇悆發現呂將此刻的神態已經和剛才有些細微的差別了,如果說主公拋出這個話題前呂將是心懷感動的話,那現在眼神中已經包含感激了。
到底是將三山五岳的梟雄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雄主啊!只怕呂將將來無論走到哪一步。都會始終記得今日這一幕。無論是感激也好,震懾也好,就看他本人的成色了。
局限于先天的原因,仇悆肯定沒有王倫看得那般長遠,但以他的感覺,呂將還是脫不去良臣的范疇。此時見此人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仇悆只好就事論事提些意見了:“主公,咱們現在移民不少,但讀書人真心不多,如此急切的開了科舉,是不是倉促了點?”
“確實是倉促了點,可培養一個讀書人,沒有個十年八年,哪有成效?就是我們現在在各縣普及縣學,時間上也來不及。不過我始終認為,讀書的確能長見識,但有見識的人,不一定全讀過書。泰然,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啊!我就不相信,這幾十萬移民里面,獨獨就缺了明白人!”王倫擺了擺手,繼續道:
“書讀得少,甚至不識字都不要緊,將來還可以彌補嘛!咱們前幾期科舉把要求放低點便是,筆試不能體現出一個人的能力,咱們還可以再加個面試嘛!總之,有才能的人,盡量把他們請到我們的機制中來,若是任由這些人滿腹牢騷,那是要造我們的反的!”
仇悆笑了,連呂將也笑了,他們兩人不能不笑,畢竟王倫這是在拿自己開“涮”啊!官家明顯是遺漏了他這位在野遺賢,不知朝中多少人為了這事把腸子都悔青了。
“主公想得這么遠,那下官就沒甚么要補充的了!”仇悆笑道。調整好心態的呂將這時也出聲道:“野無遺賢,主公是要以唐太宗為榜樣啊!不管怎樣,小生永遠追隨主公的腳步!”
“你們可不能光說不練,細節最終還須你們和聞先生來擬定,外面不是盛傳我是甩手掌柜麼,這類瑣事我還真是操心不來!”王倫話音一落,三人對視大笑起來,堂內氣氛頓時變得輕松而明快起來,仿佛昭示著梁山泊光明美好的前景。
無獨有偶,就在梁山泊政通人和風生水起的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宋,亦有一位王倫的老“朋友”,也迎來了他人生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