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算賬的時候,算漏了此役加盟的四位御醫,罪過罪過!多謝好漢們提醒!
施恩骨子里是個只認錢的功利之徒,到底不是“敵營十八年”那種有堅定信念的潛伏者。小說,以至于他的消息時早時晚,時有時無,注定了這個人只能是錦上添花,難以雪中送炭。
不過梁山向來秉承多條腿走路的原則,從不會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暫時留守梁山江南分寨的計稷,早已接到總寨的打探消息的命令,此時正在全力運轉,連在江南能量不小的鄧元覺這條隱線都用上了。
是以,雖然暫時沒有得到高俅這支偏師的消息,王倫到也并不心急,晁蓋晚走兩天便晚走兩天,又能耽誤甚么事兒?朝廷在江南的兵力部署一向薄弱,王倫又預先令計稷暫時偃旗息鼓,故而此時客觀上對四明山威脅最大的反而是地頭蛇方臘,但王倫想不出來,方臘有跟自己翻臉的理由。
畢竟大家同是反朝廷的山頭,身上具備一種天然的盟友色彩,他不相信在沒有掀翻趙家的桌子前,方臘偏偏急不可耐要把矛頭指向梁山。好歹自己現在鋤頭只是高高舉起,還沒怎么開挖呢!
在等待消息的空隙里,王倫不是沒事做,而是事情太多,全山上下都滿負荷運轉著,直比當初高俅在鄆州時還要忙,連晁蓋手下準備開赴江南的十營兵馬,都沒歇著。
此時的齊魯大地,圍繞著高俅授首,官軍慘敗的特大消息,形勢已是悄然發酵。
“東家,俺今日要帶全家去丈人家走趟親戚,家里也不留人。俺不是還欠著恁家貳百斤糧食么,俺家這房契就放在恁手上,恁也放心,俺也安心!”
一位三十多歲的佃戶敲開東家的門,從懷里掏出一個外面仔細包了好幾層的物事,眼巴巴的遞了上去。
那被稱作東家的老者卻不接這房契,只是嘆了口氣,神情有些失落道:“家才,莫非你也要去投那梁山泊?”
“叔,可不敢這么說!傳到官府耳朵里。這可是謀逆的大罪!”喚作家才的中年村漢大吃一驚,連忙否認道。
“不投梁山,你犯的著只是走趟親戚便把房契都壓在叔這里?”老東家苦笑一聲,道:“就這兩日,似你這樣的房契,我都收了五七張了!今兒是甚么時節,一窩蜂的都走甚么親戚!叔是老了,可還沒到老糊涂的份上!”
家才低了頭,半晌不語。最后還是堅持道:“叔,俺真不是去投梁山,真的只是去投親戚,俺渾家想家了…恁還是收下這張房契。俺家里沒人,恁幫俺看管,成不?”
“家才,就沖你要走。還把房子抵給叔,叔也不能害你!可是…”這老者看著還算開明,此時并沒有對自家佃戶變臉恐嚇。只是好言相勸道:
“家才,你也算咱們村這些人里有主見的,怎么也想到走那條路?欠俺家的糧食,俺又沒拿刀逼你,也不是不能緩緩!可你帶著你一家老小,出了這個村,可就回不了頭了啊!你家小妮這不還吃著奶呢,你就不好生思量思量?”
家才見自己的托詞叫東家看破,把話也都挑明了,不禁長長嘆了口氣,抬頭望著這位被自己稱作“叔”的長者道:“東家,俺知道恁和隔壁村的東家不一樣,一直對俺們家不薄。如今每年的收成,恁也只抽五成租子,都趕上從前的牛客(自家有牛的佃戶)一般了。眼下要說俺們是比以前過得好了,可是東家,俺們淄州向來是地少人多,田實在不夠種啊!如今俺爹娘身子骨也不中了,娃兒也看不到一點光亮,俺實在是想讓他們過幾天好日子啊!”
這漢子實誠歸實誠,倒也有些聰明勁兒,明明是周圍幾個州府的租子統統降到五成,他卻拿這個話恭維眼前這位東家。
“不是總見你帶著你爹娘去那梁山泊看病么?”老東家還是想挽留他,當下頗為緊張的往左右看了看,降低音調,推心置腹道:
“孩兒,你聽俺跟你說,他們搞義診你便去瞧,他們施藥你就接著,但千萬別把自己搭進去!別看他們現在打敗了朝廷的大軍,偌大的朝廷可是吃素的?他們梁山總是出這樣的風頭,難得長久啊!你也不看他們殺的是誰?高俅啊!那可是官家跟前的管軍太尉啊,他們說殺就殺了,眼都不眨一下,簡直太亡了!莫忘了出頭的椽子總先爛!聽叔的,先回去!俺把欠帳給你緩緩,這段時間不算利息,哈!”
說實話,自打梁山泊大敗官軍的消息傳來后,莊上的佃戶們就有些躁動了。此人不但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也是村上的保正,對這種動向很是警惕,他深知,人心一散,就不好管了。且不說為了朝廷,站在自己的角度,若是佃戶跑光了,地誰來種?
家才低著頭不說話,老東家以為他叫自己勸住了,哪知家才心里卻是別有想法。
原來,數月之前梁山打破淄州城池的時候,也曾派人下到縣城動員過,當時大家都聽說朝廷已經點起十三萬天兵,前來征討梁山,以為梁山泊都抗不過這次大難,是以不少人都是畏禍不前,連梁山發下的朝廷庫糧都不敢去領,生怕惹禍上身,更別提跟梁山走了。
就因為這事,搞得自認動員不利的孫安為此還專門在王倫面前請罪,畢竟這是他的頭炮,哪知便成了啞炮。
不過誰能料到,這驚天動地的十幾萬大軍說垮就垮,連禍國殃民的高俅都給殺了。而后有關梁山泊的各種消息,在這齊魯大地上不脛而走,經過七嘴八舌的傳播,最后頗具神話色彩,白衣秀士王倫成了老天爺不滿趙氏玩物喪志而派下來的天罡星宿,身邊有一百單七顆星宿和牙將相輔,等等等等。反正各式各樣的說法傳得是神乎其神。
在上回放棄了梁山派糧機會的百姓中,家才便算一個,后來聽得消息時,恨不得把腸子都悔青了。東家說他有見識,他就是毀在“山賊肯定打不過朝廷”“朝廷肯定會秋后算賬”這個見識上面,他現在想起來,只覺當初應該把糧食領回來,好歹先把高利貸還了,畢竟人家又沒說領了糧食便非得上山。
“東家,多謝恁的好意!俺如今走了。不光能讓父母妻兒過上兩天舒心的日子,也能給咱們村其他鄉親們騰挪些田地出來,讓他們也好在東家這里多租種幾畝…”年紀雖不老,卻因過早便受到生活的壓迫,以至于白發都已悄然爬上鬢角的中年佃戶說到此處,直朝老東家拜了一拜,雙手捧上自家房契:“還請恁老收好,!”
“東家,東家!家樹他娘過來了。說是還債來了!”
東家聞言一愣,示意家才莫忙,當下往外迎了幾步,果然見家人帶著一位滿面笑容的老婦走進內堂。老東家招呼道:“他嬸子,先坐會兒!小四,給你嬸子倒茶!”
“不忙了東家,俺是來銷賬的!”農人多厚道。這老婦還沒說完,便從懷里掏出一錠大銀來,放到桌上。很有底氣道:“俺跟東家借的是糧食,可是沒糧食還,就拿銀子抵吧。眼下市面上甚么價兒,東家你直接扣下!”
老東家眼尖,一看就心里有數,暗道這可是官制五兩重的足銀,當下也不忙算賬,只是吃驚道:“他嬸子,你們家發大財了?!”
大伙都一個村里住著,誰家窮誰家富誰心里沒數?這赤貧之家突然拿出一錠五兩重的白銀,反常,太反常了!
家才心里一動,上前道:“嬸子,家樹聽說前幾月走親戚去了,也不見回,怎么這么快便捎回這么大錠銀子?恁這親戚,莫不是個財主!”家才和家樹是一輩人,說來還要大他好幾歲,可這家樹從小便膽子粗,家才為人謹慎,不大玩得到一堆去。
這老婦打進來便一直笑呵呵的,聽到家才這話臉色都變了,支吾道:“也算不上大財主,家里還行吧!只是青州人大方,他看俺樹兒實誠,就把他留下了幫工,這是預付的工錢!東家,恁看還是給俺把銀子化開,俺還有事兒!”
高利貸是地主兼并土地、積累財富的重要手段,有人還錢自然是好的,雖然心存疑惑,東家還是親自下去取了碎銀,回頭一厘一毫的跟三嬸把帳算清了,又當著借貸者的面,把借條給燒了,三嬸接過碎銀,收入懷里,道:“東家俺還是信得過的!”又跟家才打了聲招呼,便回去了。
家才此時也沒心思久留,把房契放在桌上,道:“東家,俺這便走了,恁多保重!”
東家見勸不轉他,心中暗嘆一聲大勢變了,道:“孩啊,到了那里,若不是那么回事兒,你還回來,你家祖屋,叔還留給你!”
這位東家很有人情味的做法,很叫家才感動,當下又拜了一拜,這才轉身走了。
等他一回家,家里渾家孩子和爹娘已經收拾好了,家里但凡一點值錢的東西,都帶在了身上,家才也沒說甚么,上前取了最重的鋪蓋,背在身上,這一家五口人,就這般依依不舍的告別了故土,心懷忐忑的踏上背井離鄉的路途。
除了嗷嗷待哺的孩兒,大人們心中都是不停祈禱,只求梁山上那位天星下凡的大王,莫要哄騙他們這些已經一無所有的農民才好。
“爹,那不是家樹他們一家子?”
說來也巧,出村后家才一眼就看到剛才在東家莊上還錢的三嬸一家人,只見他們也是大包小包,往東面小路上走去。
“他三嬸,你們這是去哪里?”家才的母親大聲喊道,雖然她才五十出頭,皺紋卻爬滿了額頭。
那三嬸回頭一看,發現是家才一家,臉上雖有些尷尬,還是實話實說道:“是他嬸子啊?俺們投奔兒子去,他現在混好了,接俺們一家過去哩!”又道:“嬸子,你們卻是往哪里去?”
“三嬸,俺們去青州,也是投親戚,不如一道走?”家才道。
“也好,這兵荒馬亂的,一路作個伴兒!”那邊一個老漢答應一聲,他們一家便停了下來,等家才一家趕上,一邊逗弄家才的女兒,一邊往青州趕去。
眼看這兩家人一起走了大半日,太陽都快落山了,這九個人走到一條岔道邊上,忽聽三嬸道:“家才他娘,俺們兩家要在這里分別了,俺們要打南邊走了!”
家才娘見說,忙上前從三嬸兩個閨女身上接下自家的包裹,謝道:“你看俺們兩個老的都不中用了,還得你家妮兒幫著背俺家的包袱!”
“莫事兒,大家鄉里鄉親的,這點事算得了甚么!”三嬸聽來直率的言語中夾雜著一絲不舍。
家才娘也是心里有話,卻苦于不能明說,眼看就要和老鄰居分別了,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了,眼淚就滴了下來。
家才怕壞了事,上前好不容易勸開,兩家人就此分別了。見家才一家走遠了,三嬸的大閨女道:“娘,俺們跟他們是一條道啊,恁怎么要岔開走?”
“傻閨女,你娘做得對,俺們是去投二龍山,掉腦袋的事兒,你非得見人就喊?”做爹的開口了,道:“就走小道!這條路俺走過,雖是繞了點,但走得快的話,小半個時辰就能到二龍山!到時候見了你哥,可不許糾纏,他們山寨有個甚么甚么…反正不能亂來耽誤他事兒,他現在混得好著哩!”
“啥‘甚么甚么’的,那叫紀律!傻樣!”三嬸不屑道,一想起兒子,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娘,你說俺哥托人帶話回來,山上真有那么好嗎?可以發牛發錢,又白給俺們家一百畝地種?”大女兒問道。
“別人可能哄俺們,你哥能哄俺們?他是俺生的,敢哄俺,叫你爹打斷他的腿!”三嬸話說得重,可是神色間卻很是自豪。
“可咱們的地會分在哪里呢?要是能在咱們村就好了!”小女兒有些不舍道。
“哪里有了田,哪里就是家!一百畝地啊,做夢都不敢想!”孩子爹開口就是感嘆。
“剛剛不是說了,帶話的后生說了,這個有紀律,不讓亂說!反正俺信咱樹兒不會哄俺們!妮啊,只要咱們有了地,咱們就招上門女婿,讓你兩個都守在爹娘跟前!”
三嬸這回沒有反駁自家男人,臉上笑呵呵的,就這般一家四口人一路笑鬧,帶著對好日子的憧憬,加快了趕路的步履。
心情好,路途就顯得短了。等他們趕到二龍山跟前時,發現這個叫法果然是有出處的,只見兩下里大山環繞過來,包住一座高大城樓。城樓上旌旗飄揚,軍士雄壯,莊戶人家也不懂甚么軍事術語,只覺這山寨險峻得緊,打心里感覺震撼無比。
“好多人啊!爹,娘,這些人都和俺們一樣來投梁山的么?哎呀,這么多人,梁山哪來那么多地分給俺們,俺們趕快先上去跟他們說好了!”出來的話讓父母覺得好笑。
“有你哥哥在,還怕沒俺們的地?這根來早來晚沒關系,來得再晚,架不住俺們在山上有人吶!”三嬸胸有成竹道。
小女兒似懂非懂的“哦”了一聲,這時忽然看到關門口幾個熟悉的人影,吃驚道:“家才哥!?看看看,那不是家才哥一家人?他們不是投親戚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