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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矛盾

  鄭百川沉著臉道:“科舉之事乃是為天子選拔人才,國之重事。尤以本朝,考紀之嚴前所未有,你休得說這等昏話!”

  鄭靜嫻登時便下不來臺,宋柯道:“鄭老公爺所言極是,晚輩雖不才,卻也想憑借真才實學下場一試。令嬡聰慧,怎不知當中厲害,剛才所言只不過說笑兩句罷了。”他口角含笑,態度藹然,兩句話便把方才尷尬之氣緩了下來。

  鄭百川微微點頭,暗道:“宋芳生前便是個溫和君子,如今他兒子倒也有乃父遺風,小小年紀是個會說話觀色的。如今他尚無根基,若是個可造之材,我倒不妨提攜一把,攏個人脈自是不錯的。”態度便殷切了兩分,笑道:“秋闈就在眼前,你四書五經應是通讀透了罷?”

  宋柯笑道:“不敢說通讀透了,圣人之言倒也思悟許久。”

  鄭百川道:“有何心得說來聽聽。”

  宋柯道:“自古讀書便不能一味癡讀,若不解其中三味便是紙上談兵,別說寒窗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也無濟于事。讀書關鍵在悟,譬如《中庸》,須用整個身心去印證,體會,感悟,方有所得,不可一味尋其邏輯線索。待你悟通,悟透之后,邏輯便自在其中了。原先我年幼無知,讀書時有好多不明之處,蓋因其時于世事所歷不深,于生命所悟不透也。待世事洞明,生命透悉之后,道自明矣。”

  這一番侃侃而談,鄭百川捻著胡子。臉上微微帶了笑意。又問了宋柯幾句。宋柯亦對答如流。鄭靜嫻倒也安靜,站在一旁侍茶,鄭百川幾次使眼色讓她退下,她也裝作沒看見。她瞧著宋柯談論學問的模樣愈發心折,腳仿佛生了根,一動都不能動了。

  鄭百川心中默默嘆氣,可也只能隨她去,心里卻打算同韋氏說一說鄭靜嫻教養之事。等回京便從宮里請一位教養嬤嬤來好生教一教規矩。

  宋柯學問好,出口成章,鄭百川一試便知,隨后轉了個話頭,道:“我已十幾年未回家鄉,如今回來倒是動了鄉情,可也是‘鄉音未改鬢毛衰’了。”

  宋柯笑道:“鄭老公爺春秋鼎盛,何需言老。江南乃富庶之地,與京城相比又是別樣繁華,如若心安。處處是吾鄉。小可也是剛剛在江南置了些產業,兩三間鋪子。有些比在京城賺得還好些。”

  鄭靜嫻道:“聽檀妹妹說過,你如今辛苦,不但要讀書,還要操持家中之事,若有什么為難之處便盡管來,都是世交,我們也能幫襯一二。”

  這話確實是好話,卻又惹得鄭百川和宋柯不悅。鄭百川暗道:“宋家倒是個大族,可當初也是宋芳依附著顯國公府,怎就論上‘世交’了?”宋柯則想:“原先沒有顯國公,我們宋家也未求著誰,過得也算平靜。這鄭小姐雖是好意,可總讓我‘求’著顯國公,倒是沒白的落我臉面了。”

  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是含笑。鄭百川端起茶碗送客,宋柯起身告辭。

  待宋柯一走,鄭靜嫻立時纏了鄭百川道:“爹爹看他如何?”

  鄭百川瞪了她一眼道:“方才就你話多!”

  鄭靜嫻皺著眉:“誰讓爹爹待他冷淡來著。”又不停追問爹爹覺著他如何?他有學問才干又和氣,我瞧著他是個有擔當的云云。

  鄭百川覺著宋柯雖不錯,可宋家家底太薄,便不想理睬鄭靜嫻,奈何女兒聒噪不停,只得搪塞道:“等他考了功名再說罷。”

  鄭靜嫻皺了眉。她是個聰明人,瞧出她爹的意思是不滿意宋柯的,她也知道宋柯如今待她不過出于禮數,暗想著:“從小到大我說的事,我爹便沒有不同意的,慢慢磨他就是了。只是宋柯…我定要讓他對我另眼相看,宋家眼下式微,等他考取功名,我定要我爹幫他謀一個好前程,讓他知道娶我這樣的女子到底有多少好處。哪怕他對我感恩戴德也不能如此不溫不火!”

  卻說宋柯從鄭氏祖宅回來,迎著秋風深深吐了一口氣。顯國公早年憑軍功封了勛爵,不過是個末流,后因擁戴八王爺起事有功,頗有圣眷。宋柯并不喜鄭百川為人,當初他家與顯國公府上交好,倒也頗有幾分情義。后來他爹去世,生前好友不少來吊唁相幫,顯國公府只應景似的送了些白事之禮了結,下葬那天只派了個庶出的兒子,此后便再無往來了。他要分家出來,族里群狼環飼,爭相奪他們這一房家產,他曾投帖子求到顯國公幫忙,誰知去等了幾回,不過是枯坐,門子一律以“老爺朝中繁忙,未曾歸家”為由,將他打發了。

  他今日來,雖是因鄭靜嫻一句話不得已而至,卻也存著不想讓鄭百川看輕的心思——當年閉之門外的舊交之子,如今過得體面,往后再不用卑下,求到你跟前了!卻不想鄭靜嫻倒三番五次幫了倒忙。

  鄭靜嫻小兒女心思他已瞧出來了,若她不是鄭百川的女兒,出身貴族,他勢必加以權衡考慮…他當初便對林家二姑娘林東綺有意,也曾私下出言點撥過他妹子宋檀釵,奈何秦氏是個精明的,心中另有打算,兩人不咸不淡打了個啞謎,便將這一節揭了過去。況且時至今日,他身邊忽然有了個陳香蘭…

  香蘭仿佛他前世已故的妻子沈氏,讓他從心底生出親近之情。前一世他與妻子舉案齊眉,卻因發配流放生死相守,情意雖短,卻銘心刻骨,他原也愛慕他表妹,然沈氏偷偷省了自己的口糧喂他,又變賣全身首飾為他尋醫求藥,照顧他家人,他心中滿是感激與說不清的憐愛,過了些時日,他表妹便成了個模糊的影子。如今見了香蘭,竟有要將自己虧欠沈氏的情分全補償她身上的念想。

  他覺著自己日后放了香蘭的籍,再抬舉她做貴妾,兩人一處,這一生長長久久的相伴。誰知香蘭卻不甘愿。這些日子有時候他煩惱上來也想:“不如就丟開手算了。”可一動這個念頭心里好似被一把尖刀捅了又捅,難過得要命。有時候又發狠:“我偏把她扣在手心里,她不愿為妾又能如何?”但想到香蘭骨子里的烈性便消了這個念頭,況且,他真個兒不愿讓她傷心。

  而今日有了鄭靜嫻這檔子事,宋柯卻忽然有些豁然開朗——前世他娶沈氏時,曾悄悄在屏風后頭見過她,只覺對方端莊清秀有大家之風,方才情愿。婚后,沈氏果然為人和氣妥帖,穩重大方,故而他覺著娶了貴女便有莫大的好處。若換成鄭靜嫻呢?宋柯微微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間,他又騎著馬走到宋府后街,停在陳家門前,又抬頭往那窗子看去。想到昨日有個書生站在樓下往上偷窺香蘭的閨房,宋柯便心頭冒火,一夜都不曾好睡,今日他定要好生問一問香蘭才是。

  他正準備翻身下馬,便聽門“吱呀”一聲開了,薛氏挎了個竹籃走出來,見了宋柯登時愣了,仿佛天上掉下個活龍一般,忙忙的往屋里讓道:“宋大爺,快屋里請!屋里請!”一邊進屋朝樓上喊了一嗓子:“香蘭!宋大爺來了!”滿面堆笑著跟宋柯道:“宋大爺快屋里坐,家里雜亂,實在不堪招待貴客。”

  宋柯下馬,把韁繩交給侍墨,忽想起自己冒冒然往香蘭家來竟什么禮物都沒拿。侍墨猜出宋柯心思,低聲道:“馬鞍上的兜子里裝了一包點心,原是怕大爺中途餓了帶了墊肚子的。”

  宋柯低聲笑道:“你個猴兒,回去賞你。”便拎著點心進了屋。

  這廂薛氏已忙開了,麻利的用抹布將桌椅抹了一遍,張羅著重新擺果品。宋柯笑道:“薛嬸子不用忙,我過來辦事,順路瞧瞧香蘭。”一邊說著,眼睛一邊往樓梯上頭看。

  薛氏賠笑道:“是呢,我方才還說她該回去府里當差了。”又忙跑到后頭燒熱水沏茶。

  此時聽見腳步聲,香蘭款款的走了下來。她頭上梳了個傾髻,插著兩三支翠玉簪子,身穿蘇芳色繡白梅的褙子,配著嫣紅色的襖裙和汗巾,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她神色恬淡,對宋柯萬福施禮道:“請大爺的金安。”

  宋柯只覺兩三天未見,香蘭仿佛與他疏離了不少,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沖口而出的話是:“今兒個我來接你回去。”旋即心里又懊惱,如今他仍猶豫不決,這般把人領回去又該如何說呢?可他心里忐忑不安,仿佛他再不將人拘在身邊,香蘭便會離他而去似的。

  香蘭靜靜看了宋柯片刻,輕聲道:“你可想好了?”

  宋柯苦笑,似是不敢看香蘭一眼,搖搖頭道:“未曾想好。”

  香蘭道:“那你過來…”

  宋柯定定的看著香蘭道:“我忍不了了!”

  香蘭一怔。

  宋柯道:“我忍不了了,這兩日我看不進書,睡也睡不安穩,總在想你在做什么,心里頭可曾念著我。你說的事…我未曾想好,可若不讓我見你一見,我便覺著自己將要瘋了。”(。請到m.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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