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皇上親派首領太監到林府探病,又賞賜了許多東西,另又召林長政回京似有意賜封大學士之銜,太子更時時召太醫問及林錦樓傷情,縱然林錦樓身上一日好似一日,太醫們仍不敢怠慢,生怕出了紕漏,一趟趟往林家看病,換著方子給林錦樓調養身子。林家風光正勁,前來拜訪之人更是絡繹不絕。
人人都知林錦樓脾脾氣難伺候,聽說他極寵的愛妾為人軟和寬柔,便有內眷來同香蘭套近乎,都是四五品的誥命夫人,論年紀都當得香蘭的母親、祖母,竟如沐春風的同香蘭論起姊妹來,香蘭想起當日做奴婢時周遭皆是一張張嫌棄的冷臉,如今都是一張張捧著的笑臉,這世態炎涼倒真個兒讓人唏噓。
因林長政要回京了,秦氏忙命林錦亭張羅重新修整房舍,補栽花草之事,又想著自己夫君同長子總不對盤,便特特到林錦樓那里囑咐他“收斂性情,少惹你爹生氣”等語。林錦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對他老子有敬畏,可他最怵的是他祖父林昭祥。原先他養病時,林錦亭巴巴來給他遞話兒,說他祖父如今正因蘇媚如之事惱他,后來這事雖不提了,可林昭祥偶過來瞧病,對他也板著臉,沒個好顏色,林錦樓免不了心里打鼓,知道這一頓教訓他必是躲不過了。
誰知沒過幾日,林長政還未到,林長敏卻攜著家眷到了。原來這林長敏心里也有算盤,這些時日,有一伙江上匪寇趁林錦樓上京便買通蘇媚如牽線與林長敏相識,百般賄賂。林長敏便仗著乃林錦樓的二叔,又是官身。走私販貨也好,睜一眼閉一眼縱任海匪殺人放火也罷,賺了大筆的銀子。如今眼見著林錦樓痊愈將要回金陵,日后漕運不好插手,不由煩悶。蘇媚如便出主意道:“如今林家之勢如麗日中天,不如你也去京中好生鉆營一番,提一級巡漕的指揮使。日后再如何。豈不是名正言順了?”林長敏深以為然,笑對蘇媚如說:“我的卿卿,你真是我的軍事了。”遂上京而來。
秦氏帶著香蘭站在垂花門處迎著。卻見前頭林長敏坐的馬車里,走出個好生俏麗的女子,云鬟疊翠,粉面生春。裊裊婷婷。香蘭不覺一怔,又見后頭馬車里。王氏讓人攙扶著出來,一張臉兒蒼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出來,眼腫得跟核桃似的。像是剛剛哭過。攙著王氏的是個年輕婦人,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頭上綰著金絲八寶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云鬢簪著許多花翠。穿著黃茶色錦緞披風,身量微豐,生得一張滿月臉,黑漆光亮的一雙眼,嘴角自帶笑意,相貌甚甜,縱然不是十分的美人,卻格外討喜,此人正是林錦亭新娶的妻子李氏,閨名喚作妙之。
秦氏忙迎上前,握著王氏的手驚道:“我的好妹子,這才幾個月功夫,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是不是身上添了什么毛病?”
王氏聽這話又欲落淚,掏出帕子拭眼睛,李妙之連忙上前行禮,笑道:“勞大伯娘惦記,婆婆是這一路勞頓,歇一歇就好了。”又笑道:“園哥兒也來了,這會子睡著了,在后頭馬車上,回頭讓奶娘抱伯娘屋里去。”
秦氏見李妙之使眼色,登時會意,也不再問了,只拉著王氏的手往里走。香蘭暗道:“林三爺新娶的老婆真真兒是眉眼通挑,倒真應了她名字里帶的那個‘妙’字。”微側過頭,正巧那二門外的美婦人扭頭往這邊瞧,二人目光相撞,那婦人將她上下打量一遭,一徑兒盯著她瞧。香蘭是個聰明人,心想:“她該是那個蘇媚如了。”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別過臉,跟在秦氏身后走了。
秦氏先把王氏等人讓到自己住的院兒里坐,先敘過幾句寒溫,又引著香蘭同李妙之廝認,李妙之上前拉著香蘭的手,笑著打量一遭,對秦氏笑道:“原我還沒見過她,可大名早就如雷貫耳,聽說生得花顏月貌又是個鼎鼎大名的才女,我聽的時候只當以訛傳訛,說得太過,可今兒一瞧,才知道什么叫‘百聞不如一見’,只怕是那傳言說得還有所保留了。”
香蘭嘆服,這李妙之三言兩語間就跟人續上熱絡,捧人捧到十分,卻不讓人覺出不舒坦,口中道:“三奶奶謬贊......”
李妙之笑道:“我可不是謬贊,這一身氣派,比公侯小姐還莊重,分明是仙女兒下凡呢。”
香蘭不慣與頭一遭見面的人如此熱絡,只好說:“陋姿難登大雅之堂,都是太太教得好。”
李妙之忙看著秦氏笑道:“還是大伯娘會調理人,趕明兒個也調理調理我。”
這一席話把秦氏逗笑了,拉著李妙之的手連連拍了好幾下,笑道:“你這猴兒,就怕你拘在我眼前覺著不自在。”又對香蘭道:“好孩子,我給妙丫頭留了幾匹好料子,你陪她瞧瞧去。”香蘭知道這是秦氏存心將人支開,便帶著李妙之去了。
只見宴息的大炕上果真堆著七八匹各色綢緞、細布,李妙之打發丫鬟去了,轉身便賴在炕上,一行捶著腰腿,一行道:“這一路真要了命,骨頭都快散了,方才又拿腔作調的。”見香蘭瞧她,不由擠眼睛笑了笑。
香蘭也不禁笑起來,這李妙之口直心直,大說大笑,即便故作姿態也不叫人厭惡。她親手倒了一盞茶端過去,李妙之“哎呦”一聲趕緊站了起來,擺手道:“不敢不敢不敢,怎么敢讓香蘭姐給我倒茶。”接過茗碗放在幾子上,拱手抱拳說:“這一路途經酒肆茶驛我可都聽說了,你可是女中豪杰。”
香蘭奇道:“聽說什么?”
李妙之訝道:“你不知道?如今外頭有一部《蘭香居士傳》,一共十八折,說書的,有唱戲的,都在演這個呢。打從你在林家救過二姑奶奶。遭嫉發賣,舍身救父,夜宿山寺仁義護主,直至在密林里救了大堂哥,戲里書里一行行都有呢。”
香蘭一時怔住。
李妙之笑道:“趕明兒個我打發人搜一套給你瞧瞧,什么‘薰風投晚,昊天星繁。爭奈玉人不相見’詞句雅得緊。不似市井之輩作出來的......聽說你做得一手好畫兒,趕明兒個得閑兒送我兩幅可好?”
香蘭口里應著,心思卻早已轉到《蘭香居士傳》上去了。
卻說秦氏這里。王氏未曾開口先落淚,哭了一回,方才抽泣道:“自打老太爺上京,老爺就愈發放縱了。把那個小賤人養在書房里,好吃好喝的供著。還讓闔家上下叫那小賤人‘奶奶’,這我都忍了。可這事到底傳了不好聽的閑話,我好意勸了幾句,反惹他打我一回......那小賤人見了我。竟連禮都不行,昂著脖子過去,生生氣我病了一場。她又挑唆人說我是存心裝病......又百般攛掇老爺休我......”
秦氏怒道:“豈有此理,還反了她了!你就任她擺布欺負著?”
王氏哭道:“老爺只聽她的。我在他眼里連下人都不如,哭也是錯,笑也是錯,一句說不對心思了便又打又罵,我都想抹脖子干凈。”
秦氏怒其不爭道:“你呀你呀,什么時候能改改這個性兒,該較真的地方得過且過,不該較真的地方倒使了牛勁。你是正頭夫人可不興這樣想,得給自己爭口氣,還有老太爺、老太太給你做主呢,還能容那小賤人這樣猖狂了!動不動要死要活的,別忘了你還有亭哥兒,他可是個孝順孩子,你日后還得長長久久的享他的福。”
王氏拭著眼淚道:“要不是有亭哥兒,我早就不活著了。”頓了頓,又道,“還有一樁事,得同姐姐交個底,還勞你幫襯著。”
秦氏道:“何事?”
王氏小聲道:“我把綾姐兒帶來了。”
秦氏嚇了一跳:“你把她帶來作甚?再讓人瞧見。咱們對外都已說她死了,喪事都辦了!”
王氏眼淚又淌下來:“我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難不成就讓她一輩子住莊子上,到頭來找個莊稼漢過日子?縱她有錯處,可大嫂,你也是當娘的人,該知兒女是娘的心頭肉,我怎么忍心呢?來之前我去莊子看她,她滿眼里都是淚兒,可憐巴巴拽著我袖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快些回來,莫把她給忘了,我......我......腌心啊......”
秦氏拍著王氏的肩膀,嘆了口氣,道:“莫哭了,人都帶來了,如今安置在哪兒呢?”
王氏道:“我讓她蒙著面,就說是家廟里帶發修行世交家的小姐。這次帶她來,也是想著原我家在京城有幾門子親戚,當中也有成才的子弟,也不敢求像繡姐兒那樣大富大貴了,只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就算窮些,我給添置房子和地,不過是幾千兩銀子,平平安安的便是福了。況她嫁在京城,也沒人曉得她,活著更自在些。也求嫂子幫我物色著合適人選,再替我們操持操持。”
秦氏心里對林東綾已是厭惡已極,可看著王氏憔悴的臉兒,所有口邊的話皆化為一聲長嘆,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