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呆在那里,她晃了晃趙月嬋,只見頭已耷拉下來,再去探鼻息,也已氣息全無,正正是魂歸幽冥。。。
在香蘭心里,此人可算得上惡貫滿盈,但就這樣在她眼前死了,卻讓她感覺幾分凄清茫然。她癱坐在一旁呆坐了片刻,過了好半晌,才將那肚兜拿到眼前。
趙月嬋應用之物自然極奢華,那肚兜乃是白緞里子大紅緞面,上面繡著金玉滿堂圖樣,五色寶瓶兒,蔥綠配桃紅的花樣兒,極其鮮亮。香蘭將肚兜從上至下看了一遭,并無發現異處,手無意中輕輕一攥,發覺肚兜下角有所不同,捏了捏,只覺夾層似藏了東西。她取了刀將肚兜割破,扯開一瞧,只見滾落一油布小包,香蘭油布拆開,當中夾著幾張信箋,字體飛揚凌亂,顯見是隨手所記,上面寫道:
驚悉密聞,大駭!蓋心腹密查,竟證吾心所疑。林錦樓與前太子密謀聚首,并差侍衛助其西去。此等五逆十惡之罪,該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又以其流連煙花巷陌,做養脂粉,凌辱吾孫月嬋,休結發之妻,不顧兩姓之好,實屬可惡之至!然,嬋亦有失德之處,樓雖惡,尤有三樁仁舉:一則,驍勇善戰,屢屢克敵,為國體社稷與賊相搏,堅毅不撓,圣上亦贊之;二則,自出資銀兩購千余畝義田,與貧者耕,不收分文,不取片粟,逢饑荒災年必開倉賑濟,廣設方便,百姓感恩涕零;三則。總戎專征。而秋毫無犯。不妄戮一人者,南下剿匪平亂,禁屠城,只擒壯年男子,老弱婦孺悉數放還,民眾竟簞食壺槳以迎王師,令圣上仁德威名遠播。此三則乃為大義也,吾心懷憂惱。舉棋不定,終有所嘆,其助前太子,卻未見謀反之異動,亦有忠先帝之意,吾雖因私仇恨之、惱之,卻不可殘害忠良焉!此事封口矣。
其后幾頁紙上寫得皆是林錦樓派何人護送前太子,路線如何,所住何店,送至何處云云。
原來趙晉亡故。趙月嬋自去奔喪,趁著趙家大亂。人心惶惶,同趙綱勾結買通小廝偷她祖父的藏書和古玩字畫來賣,偶偷來一帶鎖的黑漆匣子,二人自以為得了寶貝,撬開才發覺,那匣子當中皆是趙晉親筆所寫雜聞雜感,并無特殊,趙月嬋登時沒了興趣。不想趙剛竟無意間發現這幾張信箋,二人登時如獲至寶,意圖謀劃一番。趙月嬋回到戴家,言語間透了幾句口風,戴慶登時便打上主意,孰料此事未成,趙月嬋便得知戴慶欲謀害于她,是夜倉皇出逃,以至遇上香蘭等人。
林錦樓悄悄睜開眼,其實方才香蘭將趙月嬋架到他身邊時他就醒了,不過裝睡而已,他微微側過頭,只見香蘭正背對著他,手里拿著幾頁紙,他眼力過人,將信箋上所寫瞧了個清清楚楚,方才恍然為何在莊子中抓住的細作自稱是戴家派來的。他腦中電光石火,瞬間已閃出數個念頭,不由渾身發冷,又冒出汗,整個心放佛被攥得死死的,比那胸前的傷口更痛,直令他喘不過氣,幾欲窒息,冷汗從他額上冒出,千百種滋味涌上心頭,竟令他一時茫然,仿佛午時三刻在菜市口待問斬的犯人,分外難捱。他勉強移開目光去瞧香蘭,只見香蘭背影一動不動,仿佛入了定的老僧。
時光仿佛凝住了,林錦樓心里如一波一波翻江倒海的浪頭,每個念頭都將他沖得頹然無力,這樣要命的東西落在香蘭手里,倘若她以此離開他呢?畢竟她這樣心心念念要離開林家,這一番大難遭遇,她早已對他恩重如山,這樣嬌弱、愛哭、甚至偶爾會怯懦的女人,每每做出令他側目之事,竟讓他覺著自己渺小而卑微,繼而對她生出羞慚與欽佩之心,這是他一輩子都未曾嘗過的滋味,倘若她要走,他又有何顏面再要挾威嚇她?
香蘭忽然把頭埋在膝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卻竭力忍住不哭出聲。片刻,她抬起了胳膊抹了抹臉,林錦樓牢牢盯著她,雙手竟不自覺微微顫抖,卻聽“哧哧”兩聲,香蘭竟將那幾張信箋撕成兩半,旋又撕得更碎,而后起身走到湖邊,把碎紙扔進方才趙月嬋落水砸出的冰窟窿當中,沉默的看著冰水將信箋上的墨跡暈染成一團一團,最終模糊不見。直到等最后一片紙屑沉入河中,香蘭方才轉身往回走。
林錦樓見香蘭兩手空空走回來,心里不由松了口氣,可緊接著又有一塊更重的石狠狠擊在他心上,仿佛他聽見“嘩啦”一聲,心里頭什么東西碎了,他喉頭發澀,雙目泛酸,悄悄別過臉,一滴淚順著他眼角滾下來,落在他身下的大毛衣服上,留下一團圓圓的水漬。
香蘭將趙月嬋尸體拖到一旁,看著趙月嬋的臉,良久說了聲:“你的大禮,我剛剛撕了,就當沒有這回事罷......我對你沒有恨也沒有厭了,倘若我活著,必來收斂你,好走罷。”言畢將趙月嬋的那件濕噠噠的斗篷蓋在她頭臉上。
這個惡毒且自私的女人,臨終時其言也善。香蘭立在趙月嬋的尸首旁,雙手合十,誦了一段經,忽聽見咳嗽聲,知是林錦樓醒了,連忙轉身過去,俯下身道:“大爺,你怎樣了?”她去握林錦樓的手,只覺那雙手冰涼。
林錦樓又咳了兩聲,掀起眼皮,只見香蘭頭發蓬亂,臉仍腫的高高的,因方才哭過一場,這會子被風一嗖,又紅又紫,眼睛好似核桃一樣,他怔了怔,盯著香蘭瞧了又瞧,仿佛看不夠似的,此時陣痛襲來,疼得他一陣痙攣,咬牙忍住呻吟,費力道:“金陵書房里左邊兒的博古架子上放著個黃花梨的木盒,開鎖的鑰匙在書案旁邊青花甕里頭......那盒子里有十幾張田產地契......”
香蘭呆呆道:“大爺,你說什么呢?”
林錦樓渾身顫得厲害,方才他閉著眼,只覺意識若有似無,整個人恍若拋擲巨浪中的一葉扁舟,幾番沉浮,總以為自己已死了,可睜開眼,卻看到自己還活著,他怕再不交代就要這樣一睡不醒,艱難的搖搖頭道:“聽我說…那些田產地契是給…給你的…”
香蘭眼淚不由滾下來,攥著林錦樓的手,哽咽道:“我不聽,誰稀罕你那些破房子破地…”
林錦樓扯了絲無奈的笑:“是啊,爺給你的,甭管貴賤,你都不稀罕…”
香蘭抹了抹眼淚道:“我只想讓你好好的。”
林錦樓忽然不做聲了,他盯著香蘭低垂的臉看了許久,他瞧不明白香蘭的神情,她兩汪深潭似的眸子里閃著難解的光芒,既滿含溫柔深邃,悲傷且珍貴,恍若星辰璀璨,他不明白當中深意,原先從未有人這樣望著他。
他手足無措,剛要說話,香蘭忽點住他的嘴唇道:“噓,有馬蹄聲。”言罷站起身,將蘆葦叢輕輕撥開四下張望,只見一隊官兵正由遠而近從山上奔下,為首之人騎著高頭大馬,一襲玄色貂鼠大氅,正是威風凜凜,不是袁紹仁又是誰?
香蘭立時大喜,低頭對林錦樓道:“是永昌侯!”一面提了裙子往外飛奔,口中喚道:“侯爺!侯爺!快來救林將軍!”因跑得急,不由跌在地上,此刻顧不得疼,仍爬起來朝袁紹仁奔來。
眾人冷不丁見一人口中呼喊從蘆葦中竄出,皆舉起手中兵刃,袁紹仁勒住馬,待香蘭離得進了方才辨認出來,連忙甩蹬下馬,看了香蘭的臉,不由大吃一驚,道:“香蘭姑娘,你這是......”又忙問,“鷹揚呢?”
香蘭引著眾人到蘆葦叢中,袁紹仁見林錦樓這等模樣,不由雙眉緊鎖,擔憂之色溢于言表,幸而附近便有村子,忙命人尋來一輛驢車,將林錦樓抬到車上,林錦樓將香蘭支開,有氣無力的招了招手,命袁紹仁到他跟前來。“老袁,你我生死之交,你的人品我信得過。”林錦樓聲音沙啞,因寒冷和痙攣不住顫抖,嘶嘶呼著氣道,“我萬一,我說萬一......她愿意從林家出去也由她罷......好生照顧她......”
“你胡說八道什么呢!”
林錦樓盯著袁紹仁,眼皮開始漸漸闔上,卻又強撐著睜開。袁紹仁看了林錦樓一回,心里明白,林錦樓此番傷得兇險,只怕會有不測,若是這樣,香蘭失了靠山,只怕處境艱難。袁紹仁輕聲道:“放心罷。”
林錦樓得了這一句,方才闔上雙目,跌入黑暗之中。
袁紹仁將林錦樓送到村中大戶家里,一時來了大夫為林錦樓診了一番,連連擺手道:“此人傷勢極重,小老兒乃是個赤腳大夫,倒不敢為這位將軍醫了。”只開了一劑大補的方子,眾人無法,只得給林錦樓灌了參湯水,又把米油喂給他些。袁紹仁對香蘭道:“這里離京城極近了,如今仍有流寇未被擒回,留你們在此處我極不放心,再者說,這里也尋不到好大夫,又缺珍稀藥材,不如回京城罷。”
事已至此也別無他法,香蘭只得答應,幸而離京城也極近了。兩盞茶的功夫到了城門口,早有林家的下人得了信兒在此處守著,遠接高迎接到家里,三位太醫早已在府中候著,待眾人將林錦樓從馬車上搭下來,秦氏一見長子這模樣,眼淚便掉下來,急急忙忙的張羅往屋內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