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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蘭不敢看林錦樓臉色,只垂了眼皮道:“求大爺開恩......我......”她說到此處忽然哽咽,一串晶瑩的淚珠兒順著眼角滾下來。書染在病床前與她說朝露瞧見姜丹云下藥之事,她便知道自己如今得了這個時機。讓小鵑請林錦樓和秦氏在隔壁密聽,豁出去拼這一回,一則出了胸口的委屈,為自己討個說法;二則,她已跟林家將娶的大奶奶撕破了臉面,便可順理成章的求出府去。她心里早已前前后后想了幾遭,如今她手下已有些積蓄,家中也比往日富裕了,倘若出了府,便將田產地業都賣了,舉家搬到外省,收養個男丁替家里續上香火,她自會悉心教導,日后嫁人也罷,不嫁人也罷,總好過困在深宅大院里,鎮日里勾心斗角,邀寵乞憐,把自己慢慢熬成怨婦毒婦――嘉蓮乃前車之鑒,出府的日子未必如她所愿,可不出去,真真是心如死灰。

  秦氏怔住,低頭瞧瞧香蘭,再抬頭看林錦樓,只見長子面色鐵青陰霾,忙拍著香蘭的手強笑道:“傻孩子,你糊涂了,快躺下來閉上眼歇歇。”

  香蘭勉強起來,搖頭道:“求太太,大爺開恩,橫豎我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圖個清靜…我既已討不了日后大奶奶的好,身子已如此,日后只怕也難有身孕,在府里行將就木,日后也無處立足了,我是橫了心的,今日豁出去說這番話,也求太太、大爺憐惜......若說我不真心,天地鬼神,就叫天殺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行說一行掙著起來磕頭。

  秦氏聽了這話亦手腳冰涼,連忙攔住,道:“先躺著,先躺著,先治病,旁的話再提也不遲。”

  林錦樓雙手攥成拳,香蘭的心思他已全然明了,幾欲令他惱羞成怒。他看著香蘭汗濕憔悴的臉,強將怒意壓下,道:“住嘴!此事豈容你置喙!”

  秦氏低聲道:“官媒未請,林姜兩家算不得訂親。”

  香蘭大驚,如同兜頭一棒,頭都暈了一暈,只聽林錦樓道:“袁兄到鎮國公府上尋我,親事還未來得及開口,這也省了一樁麻煩。你好好生生留在這兒,該滾的不是你。”

  香蘭整個人癱軟在床上,眼中一片茫然,一股絕望和難過從心尖里涌上來,她側過臉,合上了雙目。

  林錦樓心頭火直頂得他腦門疼,他轉過身,只見姜曦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臉上猶掛著淚花。林錦樓臉上隱隱有層青氣,怒火從兩肋呼呼而出,目光漸漸發狠,上前一把捏住姜曦云脖子,竟將她提起來,咬著牙道:“好,好,好,竟然是你!”

  姜家頭一遭見林錦樓動雷霆之怒,只見他整個人陰狠戾氣,著實駭人莫名,姜曦云已是呼吸不能,兩腳亂蹬,臉色紫漲起來。

  姜母大驚,上來去抓林錦樓的胳膊,哭道:“放開我孫女!”姜尚先上前拽住林錦樓的手道:“你這是做甚!還不快放手!”林錦樓揮松開姜曦云往旁一搡,姜尚先兄妹二人便齊齊跌出去,撞倒了一只海棠式小幾子,上面的茗碗茶具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姜曦云嚇得渾身亂顫,頭上鬢松發散,翠鈿珠花掉了一地,不住咳嗽,臉上涕淚交錯,仿佛一只受驚嚇的小兔兒,一頭扎進姜母懷里,一面咳嗽,一面大哭。

  姜尚先怒得滿臉通紅,指著道:“林錦樓,你好大的膽子!”

  林錦樓陰惻惻道:“我這膽子不算大。”言罷一指香蘭,“倘若她有三長兩短,就拿你妹妹賠命,你才知道什么是大膽。”

  姜母身子晃了晃,面色青紫,似喘不上氣,欲咳卻又咳不出,姜氏兄妹大驚,又掐人中又拍后背。半晌,姜母長嘆一聲,咯吱咯吱吐出一口痰,便又閉眼歪了過去。

  秦氏亦拉著林錦樓低聲道:“姜家縱有天大不是,可這樣鬧下去不免出人命,分明咱們有理,只怕也要變沒理了,還是先送人治病,旁的再從長計議罷。”說著忙忙使眼色打發人把姜家祖孫送走。

  林錦樓陰沉著臉,低頭看著香蘭,瞧她一身的汗,面黃氣弱,往日里粉嫩的小嘴兒色如白紙一樣,他心里又恨又怒,直想把姜家人的喉嚨撕爛。又惱香蘭不識時務,仍惦著出去,更令他怒上加怒。

  畫扇、小鵑、靈清、雪凝幾個丫頭皆過來伺候,倒水的倒水,擦汗的擦汗,打扇的打扇,還有將她頭上的發散開,畫扇將她裙子解開,便“呀”一聲,只見褲兒上星星點點,已是淋漓血跡。

  秦氏長嘆一聲:“造孽!”

  林錦樓口中咒罵,走出來嚷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兒去了?還不去請張太醫?”正罵著,便瞧見吉祥攙著張世友急急忙忙趕過來,跑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桂圓在后頭抱著藥匣子。這里為香蘭請脈,只說操勞太過,唯有靜養,補氣補血,固本培元。重新寫了方子,命人抓藥煎服,又取出一貼膏藥,命貼在小腹上。待藥煎得了,畫扇親手端來服侍香蘭服下,又過了一回,血便漸漸止住不流。

  香蘭神思困頓,似睡非睡,只覺身上作痛,又覺頭昏腦漲,四肢乏力,稍稍一動,忍不住呻吟出聲。半夢半醒時,只聽秦氏低聲同林錦樓說話兒,秦氏聲音低不可聞,林錦樓話語卻聲聲入耳:“病危?姜家以為苦肉計這事兒就能輕描淡寫的揭過去了?笑話,他們以為沖個小妾下手,自己又是主子姻親,有頭臉的人物,這檔子事兒就輕輕巧巧揭過去了?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姜曦云愿意跪著賠禮?就算是他老子來跪著也沒用!”

  香蘭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林錦樓虎著臉,坐在床沿上。秦氏坐在繡墩上,面露憂愁之色。

  香蘭咳嗽兩聲,想將身子欠起來,怎奈下半截疼痛,支持不住,又“哎呦”一聲倒下,林錦樓還惱著,瞪眼道:“哎,你起來作甚?疼了罷?活該!”又放低調門,一張臉仍繃得好似凝了霜雪,“哪兒還不舒坦,再請太醫來瞧瞧?”秦氏亦上前來探看。

  香蘭道:“身上好些了,不必再勞師動眾。方才太太跟大爺說話,我聽了只字片語…”看了林錦樓一眼。

  林錦樓冷笑道:“姜家以為讓姜曦云跪一跪就把這事圓過去了?倒是打一手好算盤。”說著招手將丫鬟們喚進來伺候。畫扇進來,用秋香色大靠枕講香蘭身后墊高,書染端過一盞極濃的紅棗湯,喂香蘭喝了幾口。

  秦氏嘆一口氣,在床沿坐下來,道:“我原以為姜五姑娘是個厚道的,誰能想到呢......可先前里里外外都夸她是難得心善討喜的孩子,真是.......”一行說一行搖頭。她既不喜姜家使這等巧計,又慶幸官媒未請,倘若真勞動鎮國公出面,這親事硬著頭皮也要應下了――尤以圣上仍看重姜家,林姜兩姓交好,因此撕破臉面,也實屬不智。如今她要顧及兩方顏面,恐落下怨仇,還怕長子生事,心中著實憂慮,聽香蘭的話風亦是息事寧人之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氣,對香蘭又生出幾分喜歡和憐惜出來。

  香蘭微微嘆一口氣,心里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姜曦云......也是個可憐人,生得這樣美貌,又百般伶俐,還是千金小姐,縱如何乖巧,心里到底一股子心高氣傲。非是秦氏相錯了人,倘若只是平平常常過日子,姜曦云必展現大度寬厚,只是情勢將她逼到這里。大凡人都是在利境時方才展現高風亮節;重重困境,損己利益仍秉守道義,不改其心的,鳳毛麟角罷了......只是此人下手太狠了些,不夠磊落又毫無愧疚,令人齒寒。

  香蘭搖搖頭,將紅棗湯推開。她本以為自己可借勢離開,如今這指望怕是還要落空。事已至此,唯有從長計議,再為日后打算。秦氏哄她再吃兩口湯,她勉強把這一碗喝凈了,林錦樓即命人再端一碗。

  秦氏坐在床沿上,拉著香蘭的手問:“這回你受委屈了,日后好生養著。”又對林錦樓道:“香蘭身上不好,你那‘狗翻臉’的性子好生斂斂,可不興再欺負她。”

  林錦樓臉拉得老長,哼了一聲。

  秦氏又問香蘭道:“你心里如何想?”

  香蘭道:“謝謝太太慈愛體恤。”頓了頓道:“這事…算了罷。”

  林錦樓微微挑高眉道:“算了?”

  “不然如何?讓她跪我,大爺再替我出氣,姜家憤憤然,與林家交惡,親戚變了仇人,日后爭斗不斷,爭來鬧去都是為了堵在喉嚨里的這口氣,何必呢。”香蘭抬起頭靜靜瞧著林錦樓,“今日我討了個真相大白,不當屈死的鬼,心里放下一半。其實我又惱又恨,可吃了的藥再吐不出來,何苦為了此事日日嗔恨不絕,早日過去罷。”頓了頓又道,“倘若姜五姑娘來賠禮,不必跪。她賠禮是理所應當,下跪則是折辱于人。只是我沒有那般大度,今生今世不想再見她,賠禮時讓她隔著屏風便是了。”她說著抬起頭,同林錦樓四目相對,見他雙眼似兩汪深潭,幽幽的盯著她。

  香蘭心里一跳,忙垂下頭。方才這一番話正說到秦氏心里去,心中暗贊香蘭是個識大體的,心里憐意愈發盛了,拍了拍香蘭的手,道:“可喜你有這個心胸,凡事有我給你做主,姜家做出這等丑事,也休想輕輕巧巧的揭過去。”親手將湯碗捧起來喂香蘭喝湯。

  這廂書染通傳,姜尚先來了,林錦樓便起身出去,秦氏到底放心不下,亦跟著出去了。他二人一走。小鵑、靈清、雪凝紛紛進來伺候。畫扇見香蘭似是睡熟了,便掖好被角,將床幔放下,輕聲道:“這事兒就讓姜家賠禮,再息事寧人了?”

  靈清往琺瑯彩仕女樽中投了兩塊梅花香餅兒,蓋上蓋子,輕輕嘆道:“姨奶奶哪兒都好,就是性子太面了。”

  雪凝道:“已鬧到這一步,姨奶奶也不該自己出頭了,要看太太和大爺的意思。”

  小鵑道:“是這個理,可心里頭還是不舒坦。”

  香蘭睜開眼,看著帳頂,她心里何嘗舒坦,可經歷了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尖銳凌厲,由著性子自憐哭鬧的女孩兒了。她不愿訴委屈裝可憐模樣激林錦樓性子,好讓他風霜刀劍對付姜家,也不愿做挑唆生事或撒潑大鬧之舉。她終究是這個身份,姜氏姊妹縱做了羞恥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們仍不愿同姜家交惡,眼下她仗著秦氏和林錦樓的憐惜和愿為她主持公道之情占了先手,倘若不知節制,不依不饒,耗盡旁人憐憫,反過猶不及。倘若遲遲離不了林家,再引眾人厭惡,便愈發萬劫不復。況,她已不想再為了這糟心的事掛礙,一日一日,怨恨嚙心,每遭提起都氣憤難平,咬牙切齒,不過是自己為難自己罷了。

  她想讓自己的心干凈些。

  所以就這樣罷。

  她撩開幔帳,把小鵑叫來問道:“春菱呢?”

  小鵑道:“還在罩房里關著呢。”

  香蘭道:“把她帶過來。”

  小鵑便只得去了。不多時,兩個婆子拖著春菱進來。只見她面如金箔,蓬頭垢面,臀上的血浸在衣裙上,只好趴在地上行禮,著實可憐。

  春菱一見香蘭便哭道:“姨奶奶饒命,念在往日里我曾救過奶奶一遭的情義上,饒我一回......”便抽噎著說不出話了。

  香蘭命人將春菱搭在春凳上,于她一碗茶喝,又命雪凝將春菱的發綰了綰,忽然道:“你我相識一場,怎就到了這個地步?”

  春菱咬唇不語,目光中似有嗔恨不平之意。

  香蘭長嘆一聲,道:“罷了。”命人抬來一只箱子,對春菱道:“這里頭是你在府里的財物,都收拾妥了,另還有你的身契,我再贈你些散碎銀兩,放你出去罷。聽說你有個哥哥就在京郊莊子上,明兒個一早便讓他過來領人。”

  春菱一怔,繼而眼淚長流,她本以為不是丟了性命便拉出去賣了,這樣的結果已是喜出望外,頭抵著春凳“怦怦”磕個不住,哽咽道:“謝姨奶奶恩典,謝姨奶奶恩典......”

  香蘭道:“你日后好自為之罷。”

  兩個婆子便抬著春菱出去,將要出暢春堂時,小鵑忍不住道:“春菱,你可知道,當初姨奶奶要你替靈素煎藥,我們幾個知道你同曦姑娘好,都勸奶奶不要如此。奶奶卻說,煎藥這活計交予你,你自然明白她的心,她仍對你信重有加......可你到底還是辜負了。”

  春菱趴在春凳上悶不吭聲。

  小鵑將院門推開道:“算了,事已如此,再說這個也沒什么用,走罷。”

  門吱呀呀響,婆子抬著春菱出去,出了二門便不見了。小鵑關門時,卻瞧見地上點點濕潤,似是淚跡。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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