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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 近遠(二)

  林錦樓生于權貴豪奢之家,三歲時就由老太爺領著出入書房,聽往來大臣、清客幕僚議事,深諳官場之道,長大后又上沙場出生入死,見慣了人世間爭權奪利、悲歡離合,直至今日呼風喚雨盤踞一方,幾乎隨心所欲,權力、財富、地位,女人,哪一樣都唾手可得。他對女人向來不屑一顧,不管絕色佳人也好,矜持才女也罷,只要瞧他他相貌英俊,手握重權,骨頭就先酥了一半,縱有那自恃清高的,他大筆銀子砸下去,再哄幾句甜言蜜語,多冷的冰山也都變成三月的春波。

  他知道姜曦云是家中為他看好的媳婦兒,這女孩兒家世不俗,生得極美,嘴甜討喜,聽說極孝敬她祖母,還時常給父母、兄弟姊妹們做針線,是個性子淳厚的,想來日后不會后宅生事,拈酸吃醋,故而他心里還是滿意。不過,他瞧得出,那姜曦云瞧著淳厚老實,實則藏了一百個心眼子,察言觀色,舉一想三,看似事事吃虧,實則占盡好處便宜。就如今日譚露華因送福建特產之事不悅,看似是譚露華無理取鬧,姜曦云雖說未送許多福建特產,但送了一方上好的硯和兩錠子藥材,反比福建特產還要貴重,可往深里想一層,姜曦云并非愛好書畫之人,那硯臺放在她那里也是落灰,她也并未有身體不足之癥,藥材與她而言也并非常用之物——況放久了也容易散了藥性,倒不如算兩樣禮添給譚露華,既成全了面子,也堵了旁人的嘴,又將想討好的人討好了。正是一箭三雕。在分辯時,更是時而犀利,時而委屈,看似步步退讓,實則咄咄逼人,讓姜丹云和譚露華上不來下不去的,光這點。陳香蘭那傻不愣登的妞兒只怕一輩子都學不會。細微處見性情,這姜曦云真真兒是八面玲瓏,好圓滑,好心計,好手段!

  只是這樣的女孩兒最愛自作聰明,只當別人是傻的,普天之下之人皆能被她撒嬌裝憨的小伎倆玩弄于鼓掌之中。今日他聽見姜曦云提及女子習琴棋書畫不過為了討好爺們,其實心下也引以為然,只是他忽想起香蘭素愛琴棋書畫。卻不像是為了討好他。他便攛掇德哥兒去問一問,一則明了香蘭心里如何想的;二則也為敲打姜曦云——倘若要嫁到林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老老實實的,現實利害那一套少在他身上用。

  只是他萬沒想到竟引來香蘭這樣一番談吐,他往日里只知道香蘭為人行事與眾不同,今日方才恍然。原因她心腸見識原便與旁的女子大相徑庭。

  這迂腐得跟老酸儒一樣的香蘭,哭成淚人兒也梗著脖子的香蘭,一把硬骨頭不知討好的香蘭。居然讓他心底生出一股敬意,還夾雜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這讓他尤為不安,他往后靠在背后綠閃緞撒花的靠枕上,看著她優美單薄的側影,心里忽然軟了一塊,把筷子舉起來又放下,道:“你如今心里頭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只管跟爺說便是了,哪里還用求什么菩薩。菩薩他老人家夠忙的了。天底下的那么多眾生,哪里救得過來?等想到你,黃花菜都涼了。”

  香蘭只彎起嘴角勉強笑了笑。給林錦樓布了一筷子菜,又悶頭吃了起來。林錦樓還欲再問,卻不知怎的,心里那股陌生的情愫讓他無端急躁,再張不開嘴,二人相對沉默用過了飯,丫鬟們奉上漱口香茶,撤去殘席,重新擺上細茶果,一時無事。

  林錦樓拉著香蘭到院子里散了一回,一時書染送來急件,二人方才回去,林錦樓坐在書案后將信件拆開,細細閱了一遍,提筆回復了,用蠟印封好,命書染交給前院侍衛,他抬起頭,見香蘭正坐在對面的羅漢床上做針線,因問道:“蠟燭底下費眼,你縫什么呢?”

  香蘭道:“我看德哥兒穿的肚兜有些厚,想用細布給他做個薄些的。”

  一語未了,便瞧見書染進屋回道:“楚大爺打發人拉來一車蘭花,說是大爺問他要的,這花兒擺在哪兒?”

  林錦樓對香蘭笑道:“楚家有幾個工匠,最擅種奇花異草,在園子里種妥了就挖出去賣,一年也得不少銀子,如今爺張了嘴,小楚是不敢要銀子的,待會兒咱去賞上一賞,瞧瞧他是不是把家里的好花兒都搬來了。”又對書染道:“把花兒都搬到廊底下,或是花架子上。”

  一時進來幾個小廝并婆子搬花,待收拾干凈了,林錦樓便帶了香蘭去瞧,果然各色品種蘭花不一而足,二人借著月色看了一回,不在話下。

  第二日寅時,林錦樓早早去上朝,到卯時三刻,書染進來對香蘭輕聲道:“大爺打發人傳來的消息,圣上已發圣旨,冊立大皇子為太子。圣上欽點他御前護衛,要在宮中留七八日光景,叫收拾幾件常用衣裳帶去。”

  香蘭同丫鬟們細細收拾了幾套衣裳,并林錦樓慣用的茗碗茶具等收拾了兩大包,命人帶了去。如今東宮已立,正是有人歡喜有人愁,秦氏管束林家上下門戶森嚴,有了過幾日,自山西、金陵均寄來幾封書信。

  卻說夢芳院里,姜母手里捏著一封信,看著姜曦云,面帶憂色道:“......你爹在信上就是這般寫的,有御史上書彈劾他曾收受二皇子厚禮,意欲結黨營私,圣上為之震怒,在朝堂上申飭斥責,之后不知該如何懲治,你爹已寫了請罪折子......咳咳......”姜母奮力咳嗽兩聲,姜曦云忙上前順氣撫胸,口中道:“祖母莫要著急,緩緩說罷。”

  姜母喘了一口氣,容色憔悴,搖搖頭嘆道:“你爹這禮收得只怕不是小數,圣上才動如此雷霆之怒,不知日后還能否回京,也不知太子是否會因此記恨了他......”她抬起眼,看著面前粉團兒似的孫女。摩挲著她的手道:“林錦樓極寵愛妾,這門親雖好,我心里也是不樂意讓你結的,只是這般境地......你爹娘的意思是這門親事必須要結,林家正得圣眷,林錦樓這幾日隨王伴駕,常陪太子左右......咳咳咳......”言罷又咳嗽起來。

  姜曦云心沉如鐵。臉上勉強掛了笑道:“咱們如今的情勢,林家肯不肯還不一定呢。”

  姜母又是一聲長嘆,剛欲開口,卻見姜丹云走了進來,冷笑道:“五妹妹怎這般自私?爹爹兄弟們的前程都將要斷送了,如今還只顧想著自己,難道你這些年錦衣玉食都是大風刮來的?沒受過家里半分恩惠不成?”對著姜母跪了下來道,“五妹妹要不愿意,我愿意代嫁。原我年歲比她大,倘若議親,也該是我。”

  姜母怒得臉漲得通紅,從炕上坐起來指著罵道:“混賬!油蒙了你的心了!這樣大年紀不知羞,竟說出這樣沒廉恥的話,什么‘代嫁’。林家壓根沒瞧上你,難道咱們要湊上去自取其辱不成!”說完又連聲咳嗽,姜曦云撫著她后背。徐徐喂了半盞茶。

  姜丹云兩眼淚漣漣,哽咽道:“祖母......祖母就知道偏心五妹妹,我,我哪里差了......”

  姜母長嘆一聲,閉上眼,旋又睜開道:“你父親信里已經說了,替你擇定了人家,是江南學子,書香門第,耕讀傳家。那人年紀雖輕已是舉人了,家境也極殷實,祖父曾在科道任堂官。其父乃縣令,過幾日家里來人接你,你便回去備嫁罷。”

  姜丹云一怔,只覺兜頭一盆冷水淋了下來,癱坐在地上,眼淚無聲無息的順著面頰撲落落滾在衣服上。

  姜曦云心頭沉重,她勸了姜母一回,服侍她吃了藥,轉身去關窗時,看見窗臺上放著秦氏贈她的蘭花,不知怎的,忽想起香蘭來,那女孩兒花顏月貌,才華橫溢,林錦樓精明絕頂,看著她似笑非笑......她靜靜發了一會呆,輕輕的把窗關了起來。

  林錦樓進了宮,香蘭倒愈發清閑悠然了,鎮日同德哥兒一處,或教他讀《四書》,或二人吟詩作畫,或看著德哥兒在院中玩耍。原本袁紹仁只欲留德哥兒住兩三日,但冊立太子之事一出,圣上便要祭天,朝臣皆忙碌到十分去,袁紹仁也并不得閑兒,索性便讓德哥兒在林家住下了,香蘭自然求之不得。

  “還是香蘭妹妹有福,就因名字里有個‘蘭’字,大哥就拉了這么多蘭花來,好些品種我都不曾見過。”譚露華羨慕那一院子蘭花,坐在美人靠上,搖著扇子。

  自從香蘭為譚露華解圍,又送了衣裳,譚露華便往暢春堂走動得勤了,也回贈頭油、胭脂、香包之類的小物兒。二人說些閑話,偶談詩詞歌賦解悶。譚露華素愛夸耀自己昔日在閨閣中如何極巨才名,香蘭不過含笑,適時說兩句湊趣,手里時常做一兩樣針線,或是看著德哥兒玩耍。

  香蘭笑道:“這正是賞蘭花的時節,楚公子家里又擅種蘭,所以才拉來的,哪里是因為我的緣故。”

  譚露華道:“這倒讓我想起做姑娘時家里頭的光景,只可惜姜家那兩個小蹄子不是什么好貨,否則湊一處也能開個詩社了......你是不知道,如今姜曦云成天往太太哪兒去呢,今兒送個針線,明兒送一碗親手做的吃食,討得太太歡喜得跟什么似的,如今還讓夏姑姑順帶教教姜家兩個姑娘,唉,要我說你就是忒老實忒實在,你不往跟前湊合,回頭太太該把你忘了。”

  香蘭不欲多聊,將話頭扯開道:“如今家里女孩兒多,開詩社也未嘗不可,二奶奶看哪盆花兒好,盡管搬去,下帖子請幾位姑娘來,到時候大顯神威,也不墮你‘才女’之名。”

  譚露華怦然心動,想了想又搖頭道:“二爺好靜,女孩兒太多過去,他一則不自在,二則也不利于靜養。況做東就要銀子,我們二爺比不得大哥能自己出去掙銀子,每月的例銀還不夠自己盤纏呢。”

  香蘭道:“這個好辦,就在咱們府里的那處園子里便極好,雖說太小了些,因三爺娶親,重新修了個亭子,周遭的花草也極繁盛,頗有些景致。莊子上這幾日送來些時令瓜果鮮蔬,府上又有擅做素菜的廚子,就做個全素宴,清淡,也合太太她們口味。不過再添幾兩銀子買些果酒回來罷了,都是女子,誰還是酒鬼不成?”

  譚露華心下滿意,又想到這事做得好看,自己在秦氏跟前也有光,臉上便笑開了,對香蘭道:“你簡直是顆玲瓏心了。不怕你多心,先前我見著你,只覺得妹妹是個狐媚魘道的,心里不大瞧得上,如今這一路行事過來,才知大哥為何如此信重你。我娘家家道淺薄些,二爺身子也不中用,這府里上下人人都長著雙富貴眼,或當面尊敬,背后嚼閑話的;或是干脆連臉面都不給我的,每每氣得我悶哭。唯有妹妹是一片真心待我的,幾次三番開解我,還送我上好的東西,先前我魯莽,還給過你沒臉,妹妹都沒記恨我。”又慷慨道:“自此之后我便認你做個姊妹,日后妹妹有難處也只管來找我,你這樣仗義,我也沒有二話。”

  香蘭笑道:“二奶奶言重了,哪有這樣好。”心下卻一嘆,她先前雖不十分欣賞譚露華為人,但見她在娘家處境艱難,秉花容月貌卻只得嫁給林錦軒獨守空閨,如今才青春年華,這一生不知要怎樣過,她想到自己平日里的心境,對譚露華便多兩分憐憫。只是譚露華這樣的性子,只可君子淡交,交情過深,只怕又要扎著手了。

  此時德哥兒背好了一段書,從房里出來,譚露華便告辭了。

  過兩日,譚露華果然下了帖子,將詩社操辦起來,恰逢林錦樓歸家,便向后順延了一日。第二天一早,林東紈、林東綺、并姜家大女兒姜翡云,竟全都乘著轎子馬車到了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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