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天,從京城林府從側門抬來一乘小轎,轎子一停,立時簇來七八個婆子,轎簾打起,從中走出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生得端麗,頭上綰著油量的纂兒,雖穿得素淡,卻極有貴氣。那婦人身邊跟著個小丫頭子,頭上雙髻,穿著淡綠色衣衫,手上挽著兩個包袱,神色亦頗為矜持。
眾人將此二人引到暢春堂內,畫扇正站在門口,忙打起簾子,口中喚道:“姨奶奶,夏姑姑到了。”那夏姑姑進屋,只見明堂內極為寬綽軒麗,桌圍、椅搭皆是上用緙絲質地,卻一色半新不舊,有丫鬟進來獻茶,不多時便聽環佩叮當,從內室里走出個美人兒,穿著藕荷色繡雙蝶戲花褙子,豆鸀色團花裙兒,頭上只零星用了兩三支點翠珠花,見了夏姑姑便含笑問好,道:“一路勞頓,辛苦您了。”又笑著讓座。
原來林東繡嫁給袁紹仁算是高攀,秦氏恐林東繡少了規矩,或是行事不周落人恥笑,引得袁林兩家不睦,未免不美,便日日帶在身邊教導,可這一管教,雙方難免又生嫌隙出來。秦氏便去信給娘家,請父母兄嫂物色個知規矩懂教養的老嬤嬤。秦氏娘家乃京門望族,不多時便真個兒打聽來了。先皇之女崇寧公主下嫁后,年紀輕輕便薨了,死后身邊幾個得用的宮女便給了恩典悉數放出去,這夏姑姑便是其中之一,雖年紀輕,但曾在宮中任過女官,早年間貼身伺候崇寧公主,出來嫁給公主侍衛,因丈夫與秦家沾親帶故,秦家便派人來請。她丈夫本不愿讓她去。夏姑姑便道:“公主都薨了,你我x后沒個靠山,你不過在九門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兒,吃穿是不愁,可之前的風光一概皆無。林錦樓極有本事,在軍中舉足輕重,他咳嗽一聲,整個江南都要震三震,如今有這個時機能攀上他家,傻子才不去呢。更何況他還有個當封疆大吏的爹。就算不為咱們倆,也得為兒女們打算,結下這個善緣,日后哥兒讀書也好,從武也罷,姐兒說親也好,都多條門路不是?更何況林家給的賞銀也豐厚,抵得上你賺兩年的俸祿。”她丈夫一聽這話,登時回轉過來,反倒百般的催她去了。
夏姑姑早聽說林錦樓房中有一愛妾,姿容極艷,林錦樓待之與旁人不同,如今香蘭一出來,她便心里有數,也笑著問安。香蘭道:“太太在信里囑咐了四五遭,說姑姑是貴客,要我們悉心款待。太太和姑娘還要幾日方才進京,姑姑住的地方早已安置妥了,不如就先安住下來,還需用什么只管說便是。”
夏姑姑道:“承蒙太太看得起,也勞姨奶奶費心。”當下便帶著小丫頭出去了。書染親自將人引到雙棲閣,對夏姑姑笑道:“這里原是給三爺做新房的,三爺攜妻回金陵,如今這新房便留給四姑娘用,也沾沾喜氣,主子們的意思是讓姑姑也住這里,同四姑娘朝夕相處,也好教導于她。”
夏姑姑微微頷首,書染將人領到左側的屋內,當中各色用具一應俱全,拔步床懸著丁香色雙繡葡萄幔帳,書染說了一回府里情形,留下兩個使喚丫頭便告辭了。夏姑姑在床沿上坐下來,小丫頭芳菲將包袱展開,把換洗衣裳俱放到柜里,將梳洗的文具擺在桌上,口中道:“這林家真有趣兒,讓個小妾來主家里的事,咱們這回來,我還以為是林家二奶奶來見呢。”
夏姑姑道:“這是人家家務事,不準多嘴。”
芳菲一吐舌頭,不吭聲了。其實夏姑姑心中想的也同芳菲一般,只是她這一遭來,一來便是教導林東繡的,二來是同林家攀緣,三來為把銀子掙到手,故而打定主意,對林府里的大事小情只裝聾作啞,一律不予理會。這主仆安頓下來,暫且不提。
卻說過了四五日,秦氏的馬車便到了,眾人前呼后擁將人接到榮壽堂,秦氏在上首位子上端坐了,紅箋鋪上拜墊。林錦樓和林錦軒先過來見禮,然后便是譚露華,其后跟著尹姨娘和香蘭。林東繡又分別給兄嫂見禮。
香蘭站在門口,只見得明堂內靜悄悄的,眾人皆垂手而立,唯見得秦氏端坐,這樣的渾然威儀,乃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太太都比不得的。
秦氏先問候了林錦軒幾句,問他身子如何,最近用了什么藥,晚上睡得可安穩,什么大夫給瞧的病。林錦軒畢恭畢敬答了,秦氏便笑道:“好孩子,可憐見的,我瞧你精神頭比先前足了,可見是娶了媳婦的,你那幾味補藥別停,近來從宮里流傳出來個方子,我正配那個藥吃,覺著受用,趕明兒個請個太醫過來瞧瞧,你若能吃得,也配一味吃吃看。”
林錦軒忙道:“勞煩母親,事事為兒子想著,兒子真是感恩不盡。”
秦氏只含笑不語,只朝譚露華看過來。方才譚露華已行過大禮,只站在旁邊。秦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笑著說:“真是個齊整的孩子,你進門時,我同老爺不在,未免委屈了你。”對綠闌使了個眼色,綠闌立時將一只檀木盒遞予譚露華。秦氏笑道:“這是我們長輩一點心意罷了。”
譚露華忙又拜下來道謝,秦氏只淡淡而笑。一時眾人散了,秦氏將林錦樓單留下來在屋里說話,命香蘭在外候著,又過了片刻,將香蘭喚了進去。只見秦氏坐在床上,手里捧著粉白的小盅。林錦樓歪在羅漢床的引枕上,坐沒坐相,見香蘭便招手道:“去,伺候太太去。”
香蘭便走過去,秦氏命她在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對她細細看了一回,遂道:“我聽樓哥兒說了,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沒少讓你操勞,不光是亭哥兒的喜宴,還有前些日子夏姑姑住府里的事。”
香蘭摸不清秦氏喜怒,可她心里也并不在乎這些,但免不得站起來,垂著手道:“都是我僭越了,不曾周到妥帖。”
林錦樓道:“太太這是夸你呢,你怕什么。”看著秦氏道:“是不是啊?”
吳媽媽立在一旁,聞言笑道:“聽聽,太太沒說什么,這還護上了。”
林錦樓含笑不語。
秦氏看了林錦樓一眼,對香蘭道:“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頭好好賞你,我還帶了個人來,你瞧瞧是誰。”說著往旁邊指去,春菱正站在那里,對香蘭遙遙行禮,口中低聲喚道:“姨奶奶。”
香蘭一怔,當日春菱仗著有兩分顏面,同她使性子拿喬,萬沒料到香蘭縱是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真個兒惱起來將她留在金陵。香蘭看著春菱,心里尤為復雜,她是個念舊情的人,心中著實感激春菱待她有恩,但此人倚恩相挾,反欺她一頭,更兼牙尖嘴利,性如炭火,每每挑事,令她煩惱不已。
秦氏只掛著笑道:“我知這丫頭跟了你許久,情分不同尋常,我這一趟來,便正巧將她捎來了。”擺了擺手道,“剛家來,鬧了半日,我也乏了,要歇一歇,你們去罷。”
待人都散了,秦氏換過家常衣服歪在床上,命紅箋拿著美人拳捶腿,半合著眼問吳媽媽道:“你瞧著如今這行市,如何?”
吳媽媽想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瞧這意思,大爺還沒丟開手。香蘭是極聰明極謹慎,太太說她為家里事操心,她一不居功,二不謙讓,開口頭一句話便是自己僭越了,可見是個伶俐知分寸的人兒。”
秦氏閉著眼,似是要睡著了,好半晌才“嗯”了一聲,揮揮發吳媽媽去了。紅箋見秦氏倦意上涌,便將美人拳放到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輕手輕腳蓋上,見秦氏翻了個身,仿佛自言自語道:“知分寸好,日后宅里容得下她,方有立錐之地…”一時無事。
待到下午,秦氏見過夏姑姑,將林東繡托付于她,又將從金陵帶來的表禮一一打發人去送了。香蘭接著秦氏的禮物賞賜并不稀奇,稀罕得是林東繡居然也備了一份禮給她,并非兩罐新茶或是一匣頭花那等敷衍之物,乃是一幅玉蘭蝴蝶的繡屏,是個極細致的物件。香蘭看著那屏風暗想,若非那林東繡因自己救了她一回,自此打算同她交好,便是想透著她向林錦樓示好。她想了一回,又覺著不該將人都想得這樣勢利,權作是林東繡感恩之念,亦回贈了一條簇新的織金腰帶。
這廂譚露華也得著了秦氏的東西,方才在壽禧堂內,秦氏賞她一個檀木盒子,回去打開一瞧,只見當中是一對兒鑲了碧玉的赤金福祿簪子,過后綠闌又送來一匹尺頭,兩匣好藥,并一包小銀錠子。譚露華喜不自勝,將銀錠子一一稱過,復又包起來,口中道:“這樣行事大方又有氣派的,才是正經太太模樣哩。不像有的,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著半拉主子的虛名兒,也敢在正經主子跟前拿大,楞充自己是婆婆,也不怕大風閃了舌頭。”綠蘿正在一旁倒茶,聽了這話不由皺眉,悄悄拉了譚露華一把,使眼色悄悄指了指隔間外,茜羅正坐在那里做針線。譚露華微挑了眉頭道:“就是說給她聽的,我還怕她聽不著呢!”哼一聲將銀子收拾了鎖在柜中。
茜羅果然將這話報與尹姨娘知道,尹姨娘氣個倒仰,躺在床上晚飯都不曾吃,暫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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