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錦樓手里捏著酒盅,懶洋洋歪椅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眾人多少有些放浪形骸,肆意說笑起來。魯家三公子,林錦樓的大妹婿魯鑒正坐在一旁殷勤的說話兒,先說些戲子妓女等風月,又提及京城里最時鮮的新聞及朝中涌動之事,這個貶官了,那個升遷了,誰家女兒進了宮,哪個又新得了皇上青眼,不一而足。
林錦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這大妹夫讀了兩年書,無甚本事,不過仗著些家族余蔭,雖也有些紈绔習氣,可膽兒小性懦,不成氣候,可也就這樣的林東紈才拿捏得住,等閑哪個男人愿意讓個女人騎在頭上。如今魯鑒連納個小老婆都要看林東紈臉色,挑她有孕時從丫鬟里提溜個姿色不上不下老實聽話的,聽說外頭喝花酒也都是蹭朋友或是賒賬,兜兒里沒幾兩銀子。
林錦樓眼睛一溜,只見宋柯那位子上是空的,不由冷笑了兩聲。方才在門口,他故意引香蘭與宋柯那小子見面,無非想試試他二人反應,長久以來,宋柯就好像他心里的一根刺,與其讓那根刺在心里扎著,倒不如給個痛快,他到底要親眼瞧瞧在小香蘭心里,那個姓宋的有幾兩重。宋柯打從見了香蘭第一眼,眼珠子就釘在她身上,跟失了魂魄似的,讓林錦樓渾身上下不舒坦。宋柯也好,他背后站著的顯國公也罷,兩方原本各不相干,有著姻親這層關系,互相賣個面子罷了。可真要惹到他頭上,甭說他爹娘老子的勢力,他往外一站,就夠顯國公掂量掂量喝一壺的,小小的宋柯壓根不足為患。香蘭是家生的奴才,自打生下來就是他們家的,脫不脫籍在林錦樓看來無甚分別——本來就是他的人,只不過先前他鮮少在家里住。沒發覺罷了,可如今香蘭已是他的愛妾,宋柯哪涼快哪呆著去。
他特意舉著酒杯到宋柯那桌給他敬酒,賀他“百年和好,喜得貴子”就是意有所指,警告宋柯老實些。又同宋柯笑道:“過幾日選個良辰,哥哥為給香蘭抬姨娘,打算大宴賓客,熱鬧一回,到時候還請兄弟賞光。務必到場吃哥哥一杯喜酒。”宋柯聽了這話舉著酒杯的手便停了下來。過了許久。忽然笑了,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欲拍林錦樓的肩膀,又遲疑。可最終拍了下去,對林錦樓道:“哥哥果真好福氣,兄弟我告罪,去漏個酒。”說完將他一個人晾在那兒,起身就出去了。
林錦樓只看著宋柯背影冷哼。
一時又有人來給林錦樓敬酒,林錦樓含笑應酬,不知寒暄多久,又同多少人吃酒閑話,只見戴蓉悄悄從門邊溜進來。走到林錦樓身邊,低聲說了兩句,林錦樓登時臉色一變,旋即又把眉眼舒展開,換上一副笑模樣。對身邊眾人道:“有點事,先告個罪,待會兒回來我必定自罰三杯。”說完便起身離席,走到外面,臉瞬間陰寒下來,一手提起戴蓉的衣襟,冷聲問:“你說得當真?”
戴蓉只見林錦樓臉色鐵青,兩眼中戾氣翻涌,唬得腿已軟了,按著林錦樓的手只得賠笑道:“當真,當真,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騙林將軍。”心中卻大罵,后悔來替趙月嬋傳話。
林錦樓又將戴蓉提了提,冷笑道:“好,好得很。”說著一拳搗在戴蓉臉上,登時兩管血順著鼻梁淌下來,戴蓉眼前直冒金星,不由大驚,剛欲大叫,林錦樓拎起他,陰森道:“你膽敢往外胡說八道一個字,老子一刀割了你的舌頭,不信你就試試。”
戴蓉心里叫苦,不由連連點頭,林錦樓松了手,戴蓉腿一軟就要給林錦樓叩頭,林錦樓踹了一腳道:“混賬東西,還不起來帶路!”
戴蓉捂著鼻子心里叫苦,林錦樓人稱“林霸王”、“活土匪”,他早就聽過此人名聲諢號,這回怎就鬼迷心竅,聽了趙月嬋那小賤人挑唆,又存了看熱鬧的心,惹到這位頭上,只好胡亂用巾子堵了鼻子,苦著臉引著林錦樓去。
卻說魯家花園里,鏤雕石墻邊上,香蘭聽了宋柯的話,恍若耳邊響了個雷,忍不住后退一步,她想忍住,可不知怎的,淚珠兒卻成串的滾下來。
宋柯只覺著心一顫一顫的疼,再向前邁一步,淚簌簌掉下來,抖著嘴唇道:“你早就…早就認出我了對不對?你為何早不告訴我…若我知道,倘若我當初知道,我…我怎么能拋下你不管,跟鄭家結親…”他說每一個字都覺著胸腔里燒了一把火,直要將他焚燒殆盡。
當日他聽見珺兮閑話時提及,只覺五內俱焚,一手搗在桌上,拳頭上鮮血淋漓,起身就想奔出去。宋檀釵嚇壞了,一把抱住他胳膊道:“哥哥你上哪兒去?”他只怔怔道:“去找香蘭…”宋檀釵嚇了一跳,連忙探頭探腦往四周看,壓低聲音道:“哥哥說什么昏話?讓嫂嫂聽見那還了得!這兒離金陵遠著呢,哥哥如何去?再說,香蘭…已是林錦樓的妾了,哥哥去又有何用?”這一句兜頭一盆冰水,將他澆個透心涼,是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他茫然的坐了下來。此時鄭靜嫻挺著肚子進屋,不由吃了一驚,忙問道:“他這是怎么了?身上不舒坦?怎么好端端的流眼淚了?”
哦,原來他還流淚了。宋柯定定瞧著窗臺上擺著的一盆蘭花,聽見宋檀釵替他遮掩道:“沒什么,哥哥是想起父親早亡,心里難受罷了。”
此刻香蘭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不是午夜夢回時的幻影,她臉上掛著淚,她為何要哭呢?當日流放幾千里,在路上她都未掉過一滴淚,對他永遠是一張笑吟吟的臉,面前的容顏和前世的臉合二為一,他忍不住伸手想拉住香蘭的手臂,仿佛怕她立時就要消失了似的。
香蘭卻如夢方醒,往后退了兩步,掏出帕子飛快抹了把臉,盡量平穩聲調,道:“宋翰林只怕認錯人了,什么前世今世,宋翰林只怕吃多了酒,昏了頭。”言罷轉身便想拔腿就走。
宋柯仿佛沒聽見,喃喃道:“我上輩子過得窩窩囊囊,臨了在途中連你都沒護住,早早就死了,這輩子再來就好像做了場荒唐的夢似的。沒錯,我打小就憋著一股勁兒,上輩子壯志未酬身先死,這輩子一定得出人頭地混出個模樣來,何況我還有老娘和一個妹妹。我是不要臉,為了前程娶了鄭家的小姐,我心里多少無奈,兩輩子的世態炎涼的甘苦我都嘗了,路是自己選的,我咬著牙跟你分開是因為我知道你的性子,我那么愛你,就想讓你過你自己喜歡自在的日子,我已經對不起你,就想讓你天天歡歡喜喜的…可你,可你怎么又當了林錦樓的小妾了呢…他那人風流成性,霸道張狂,光京城里的相好就五六個。你,你得受多少委屈…”
香蘭停住腳,眼淚噼里啪啦的掉下來,多長時間了,除了她娘,所有人都覺著她跟著林錦樓是祖上燒高香,不知享多少清福,可宋柯竟然明白她心里的苦楚。她不敢使勁抽泣,生怕讓宋柯看出來,只悄悄用帕子拭了。
宋柯搶一步攔到香蘭跟前,對她道:“香蘭,倘若你過得好就罷了,可你眼里的精氣神騙不了人,你跟林錦樓在一處心底里不快活,你若信得過我,我便幫你擺脫他,遠遠將你安置了…我對你無甚奢望,只想做些什么,盼著你能好。我是真心真意說這番話…”
香蘭看著宋柯英俊而帶著痛苦神色的臉,聽了這話有一瞬間心動,倘若有人可幫她一把,那便如同黑夜里一道曙光,再好不過。可緊接著,她立時想起林錦樓陰寒暴戾的眼神,便清醒了。宋柯未嘗過林錦樓的手段,她卻是了解甚深,眼下宋柯有妻有子,仕途坦蕩,她不能因她自己的緣故,就將宋柯拖入泥沼。林家勢力太強,宋柯又太弱,倘若惹惱了鄭靜嫻,累得他后院著火,再起了波瀾,她便要愧疚一生了。況這一遭聽了宋柯的表白,為著他對自己的情意,她也不能做如此不堪之事。
香蘭再往后退了兩步,神色已平靜下來,淡淡道:“宋翰林,你是真的吃醉了,請回罷。”
宋柯看著香蘭腫得跟桃子似的眼,通紅的鼻尖,看她神色冷淡,立時便知道她在假裝不認,心中愈發大慟,他艱難的低下頭,幾滴淚已掉進腳邊的泥土里。
“宋翰林。”宋柯聽見香蘭喚他,立刻抬起頭,只見香蘭垂著眼簾,盯著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安安靜靜道:“我如今過得很好,日子么,慢慢的,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我一介小女子,平平凡凡,沒有鴻鵠之志,除了會畫幾幅畫,一無所長,無任何可稱道之處。不比你這等滿腹經綸,有安邦定國之能的大丈夫,你我不過有緣在一時相逢,如今緣已盡,我不值得你如此長久掛念,我祝你日后步步高升,一展所長。”言罷恭恭敬敬斂裙行禮,盈盈一個萬福。
宋柯愣愣的,看著香蘭哭紅的眼睛和冷淡的神情,胸口里有百千句話,可一句都吐不出。
正此時,背后有個聲音道:“真是巧了,竟然在這兒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