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遭遇了他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個夜晚。
奉命在六盤山下阻擊張郃的這段時間,他每天都會給諸葛亮發軍報,也會每天都收到諸葛亮的軍報。他們之間相隔兩百七十里,快馬要一天一夜,消息不可能及時,但是連續起來,他們還是能互通有無,在心理上并沒有太多的間隔。
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天睡前看一遍丞相的軍報,寫一份軍報匯報今天的戰況,并且回答丞相軍報中的問題,已經是姜維的必修課。沒有接到丞相的軍報之前,他很難入睡,經常要等到半夜也要看完才能放心的入睡。
好在諸葛亮也是個嚴謹到古板的人,這個習慣從來沒有打破過。
然而,這個習慣在曹植到達縣之后的某一天突然中斷了。
姜維坐在行軍榻邊,托著頭,手指摁在太陽穴上。太陽穴呯呯的跳著,像他的心跳。
他心里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到目前為止,他收到了最新情報是曹植到達縣,即將與丞相開戰。對這一戰,他有足夠的信心,丞相也有足夠的信心。三萬以逸待勞的主力面對一萬多長途行軍的疲憊之師,縱使曹植有兩三千騎兵在手也不足為慮。縣的地形沒有給騎兵沖鋒留下多少空間,而諸葛亮也為騎兵準備了不少利器,比如拒馬陣,比如壕溝。
諸葛亮之所以不主動與曹植接戰,而是留在縣靜候,某種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些措施。如果在野戰行軍中,這些措施倉促之間難以準備,可是在準備好的陣地上,這些就是騎兵的噩夢。
姜維想不出諸葛亮有戰敗的理由。
可是,開戰之后的第二天,他卻遲遲沒有收到諸葛亮的軍報,這讓他對之前的論斷不那么自信了。戰場上的事瞬息萬變,誰知道會出現什么意外情況,謹慎如諸葛亮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要不然這軍報怎么突然中斷了?
“什么時辰了?”
“子時三刻了。”一個年輕的婢女走過來,撥弄了一下油燈,見盞里的燈油已經快要見底了,猶豫了一下,看看姜維:“將軍,還要再等嗎?”
姜維皺皺眉,猶豫了一下:“加點燈油,我再看一會兒地圖。”
婢女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提來了油壺,添了些燈油,將燈撥亮了一些。她看看姜維,欲言又止。姜維聽到他的腳步聲,不由得詫異的轉過頭:“你怎么還不出去?”
“將軍…”婢女漲紅了臉:“這兩天水勢漸漲,也許有山洪擋住了路,軍報延誤了…”
姜維笑了起來,不過笑容一笑即收。
“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去拿點吃食來。”
婢女膽怯的應了一聲,不敢再勸,轉身出去了。姜維嘆了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卻怎么也看不進去。他知道這個婢女是好心,張郃就在咫尺之遙,明天還要戰斗,他到這個時候還不睡并不合適。正如這個婢女所說,這兩天氣溫高了,雨水又多,送軍報的人也許是在路上被突然出現的河水阻住了,他大可不必這么緊張。
可是,他就是放不下心。
過了一會兒,婢女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粥,肉香頓時彌漫在大帳里。姜維食欲大開,幾口就把肉粥喝完,渾身涌起一股熱氣,一天的疲憊都消散了不少。他看了一眼那婢女微紅的小臉,突然來了說話的興致:“你叫什么名字?”
“烏里婭。”婢女吐了吐舌頭,又按照正式的禮儀回答道:“回稟將軍,妾身叫烏里婭。”
“烏里婭,你不是漢人?”姜維詫異的說道:“怪不得你的漢話有些怪怪的。”
“我是漢人,不過在扶余長大,烏里婭是扶余人的名字。”婢女笑嘻嘻的說道,她一高興起來就忘了禮節。“烏里婭的意思是橋山的月亮。”
“橋山的月亮?”姜維有些出神,目光看向帳外,一輪圓月懸掛在山巔,靜靜的照看著人間。“好美的名字。不過,你的相貌可一點也不像扶余人。”
“我大母是扶余人,我阿爺原來是關中橋山的漢人,是逃難到扶余去的。阿爺年老,受不了北海的苦寒,想回家,要死在關中的土地上。我們一家人從北海回來,半路上被鮮卑人抓住了,做了幾年的奴隸。前些年,鮮卑人自相殘殺,我們才趁亂逃出來。”烏里婭眼圈一紅:“不過阿爺和阿母都死在路上,只有我和阿爹逃到了塞內,回到了關中。”
“那你怎么到軍中來了,關中這些年百姓過得還可以啊。”
“關中是過得還可以,不過我們沒有戶藉,沒有土地,要么給那些大戶人家為奴,要么加入天師道爹在北海的時候信赤山神,不愿意改信天師,又不給做佃戶,他會點木匠活,還會磨刀、修鎧甲,就到軍中輜重營來謀個生路,我幫軍士們洗洗衣服,煮煮飯,混口飯吃。”
烏里婭說著,開心的笑了起來:“將軍,我煮的肉粥好吃吧?傷員們最愛吃了。”
看著烏里婭像鮮花般綻放的笑臉,姜維眉頭皺了皺。他知道軍中輜重營有些招募來的雜役,女子在營里也不罕見,特別是護理傷員,女子比男子更有耐心,對撫慰傷者更在行。
不過,在軍中的女子都有可能成為營妓,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烏里婭笑得這么開心,不知道是不知道自己的命運,還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估計在她的心目中,能活下去便是一種奢侈。
姜維莫名的心痛起來。他想了想:“你煮的肉粥的確不錯,以后就留在我的大營里,專門給我煮粥。”
“好啊好啊。”烏里婭興堊奮的拍著手:“我最喜歡…”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頭也低了下去,姜維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笑了笑。真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自己給了她這么大的好處,連謝個恩都不會。
“你以后別叫烏里婭了。”姜維看著外面的月亮,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忽然奇跡般的平復下來。“就叫橋月吧。我要休息了,以后你每天早上給我準備一大碗這樣的肉粥。”
“好的好的。”橋月兩只烏黑的眼睛發著光,臉上飛起兩抹緋紅,如三月的桃花。
朝陽升起,夏侯霸率領兩千騎兵沿著水河谷向北奔馳。他也不敢回頭看,生怕眼中的悲傷讓部下看見。可是他更清楚,他身后騎士們的心情并不比他輕松。
他握緊了百辟刀上的雀環。那是一只展翅欲飛的朱雀,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被固定在這枚刀環上,現在,他終于可以展翅高飛。
他的肉體也許會倒下,可是他的靈魂卻會翱翔九天。
“吁——”夏侯霸輕挽韁繩,勒住了戰馬。戰馬慢慢的停住了腳步,不停的甩著頭,甩著尾巴,抖動著毛皮,汗水順著有些發暗的毛往下淌。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這些戰馬的體質嚴重下降,一夜的奔馳讓它們疲憊不堪。
夏侯霸下令下馬休息。他雖然知道時間緊迫,但是保持戰馬的體力也非常重要。曹植讓他來奔姜維,接應張郃進入關中,這個任務并不輕松。如果戰馬體力不足,沖擊力會嚴重下降,很難撼動姜維的陣勢。從縣一戰,他已經領教了諸葛亮戰陣的嚴整,姜維據說是諸葛亮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在練兵方面頗有手段,他的戰陣大概也不是那么好沖的。要不然,以張郃和田豫的老練,姜維早就被打敗了。
機會可能只有一次,這是曹植和近萬的將士用性命換來的,他不能輕易的浪費掉。
夏侯霸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來向導詢問了一番,找了一個曹植給他的地圖上標注的位置,在里面休整。與此同時,他派出體力尚好的騎士在河谷里設伏,務必不讓一個蜀漢軍斥候或者傳令兵通過。諸葛亮和姜維之間的聯絡主要就是沿著這條河谷進行,別的地方當然還有通道,卻不及這條河谷快捷,控制了這條河谷,在很大程度上就掐斷了諸葛亮和姜維的聯系,哪怕是延遲一天時間,也是非常必要的。
在捕殺蜀漢軍斥候的同時,夏侯霸派出了自己的斥候,繞過姜維的陣地,盡可能的和張郃取得聯系。他離姜維的背后只背景下一百五十里,放馬奔馳,一天就可以到,但是曹植給他準備了十天的糧食,就是給他更多的時間,不要因為糧食而手忙腳亂。
現在,夏侯霸可以從容的部署。他仔細的回憶著曹植這段時間來的表現,揣摩著曹植可能采取的辦法,猜測著姜維、諸葛亮可能的反應,他要用從曹植那里學來的兵法來擊敗姜維和諸葛亮,為曹植報仇,收復關中。只有如此,才能告慰曹植的在天之靈。
思索片刻后,夏侯霸找來了體力和武技都最好的親衛營:“你們埋伏到山谷中去,前后二十里,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統統不準過。誰要是放跑一個,提頭來見。”
“喏。”親衛們雖然也很疲憊,卻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
倚著石壁,疼得直咧嘴的牛金看著夏侯霸,眼中露出贊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