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輕輕的將信放在案上,手指摩挲著下巴上的短須,沉吟不語。.
費祎緊張的看著魏霸,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諸葛亮這封長信能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至少在他看來有點懸。諸葛亮不讓魏霸轉戰襄陽,堅持讓魏霸做一個糧草督運官,和之前的決定相比,不過是不需要回成都,而是駐在荊州。
魏霸上次拒絕了,這一次,他會答應嗎?費祎沒把握。諸葛亮另外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明了這封信里的大致內容,并要求他盡一切可能的安撫魏霸,讓他接受命令。可是費祎一點把握也沒有。在他看來,魏霸如今已經有足夠的實力不聽諸葛亮的命令。
費祎看著魏霸的嘴,生怕聽到一個不字。他非常清楚,他左右不了魏霸,如果魏霸不肯接受,諸葛亮的所有安排就只有落空,最后就是一個笑話。
李嚴等人應該很樂于看到這個結果。
“費君…”魏霸欠了欠身,咳嗽了一聲,把費祎從胡思亂想中驚醒過來。費祎打了個激零,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的看著魏霸。
“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魏霸狐疑的摸了摸臉,不太自信的問道:“我臉上有東西?”
“沒…沒什么。”費祎不禁汗顏。有生以來,這么緊張過的時候還真不多。“你說,我聽著呢。”
“這個…這個啊,丞相的意思,我看懂了。”魏霸點點案上那封信,心道這封信如果有機會載入諸葛亮的文集,大概中國散文史上又增一篇奇文,不會比《出師表》遜色,也不知道耗費了丞相多少心血來寫出來的。“我覺得丞相說得有道理,從國事來看,我留在江南的確比去襄陽更好一些。”
“呼——”費祎一顆心落了地,長長的吁出一口氣。
魏霸詫異的看著費祎,關心的問道:“費君,你這是怎么了?身體不舒服?是不是談判太累了?”
費祎搖搖頭,哈哈一笑:“子玉,你就別跟我裝模作樣了,你知道我在擔心什么。”
魏霸也哈哈大笑,用手指點著費祎:“你啊,背地里肯定沒少告我的黑狀,對不對?”
“別胡說。”費祎也不介意,“子玉,你能體諒丞相的一片苦心,我非常高興。我相信丞相知道這個消息,也會非常滿意的。”
“你們多慮了。”魏霸站了起來,揮了揮胳膊,關節發出咯咯的聲音。“我知道,上次我沒回成都,丞相一定不滿意,說不定還有人在背后說我不遜。其實我只是有我自己的想法,希望做得更好一些而已。好了,現在我能夠把交州的米通過湘水一直運到臨湘,接下來,能不能順利的進入漢水,一直運到關中,就看你的本事了。”
費祎點點頭,他對此比較有信心。他很清楚孫權現在是什么狀況,只要魏霸愿意雙方停戰,孫權肯定不會主動挑起干戈,說服孫權同意蜀漢的糧船經過漢水不是什么大問題。
“那你呢?”
“我想回成都。”魏霸看著燦爛的陽光,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我離開成都一年多了,想回家看看。”
費祎吃了一驚:“那怎么行,你離開之后,誰來主持軍政?”
“你啊。”魏霸漫不經心的說道:“或者,請丞相再安排一個人來。我要回家看看。”
“胡鬧。”費祎忍不住斥道:“有廖立在交州,興許問題不大,可是這里的幾萬大軍,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控制得住?難道讓丞相或者你父親趕來?”
“那怎么辦?”魏霸苦惱的一攤手。“我想回家了。我一年多沒回家,我娶夫人,都是我妹妹代我拜的堂。現在戰事已了,我想回家看看家人,不算過分吧。”
費祎苦笑一聲,他明白了魏霸的意思。這是魏霸接受諸葛亮命令的代價。
“按照國家法制,你這樣的二千石官員不可能不留人質在成都。不過,考慮到你的特殊情況,我可以上書丞相,讓你的家人來陪你。不過,你也要適可而止,不要讓丞相沒法做。”
魏霸眨了眨眼睛:“費君,你真是善解人意啊。”
“你啊,和我之間,有什么話不能直說,非得繞個大圈子。”費祎哭笑不得:“這件事我去說,最后結果如何,要由丞相定奪,我盡量幫你爭取便是了。子玉,還是先說眼前的事吧。你打算怎么分割荊州?”
“這件事,當然你去談,要問我的意見,我恨不得連吳郡都拿下。”魏霸重新坐了下來,收起了不羈的笑容:“當務之急,是保證關中的戰事,我要和陸遜打一仗,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不打敗陸遜,孫權不會老實。”
費祎點點頭。對此,他深有同感。陸遜戰敗之后,孫權以至整個吳國都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漢吳在談判中處于下風的情況一去不復返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有把握讓孫權同意運糧船通過漢水。
“談判的事,你比我在行,我就不多插嘴了。”魏霸接著說道:“不過,考慮到孫權這個人吹硬不吃軟,所以我希望談判的時候也能奇正相依。費君,好人你來做,惡人我來做,如何?”
費祎一驚,連忙搖頭道:“子玉,你可不能以身犯險。見了你,孫權說不定會做出什么瘋事來。”
“我當然不會去,我要說的話,由魏興去說。”
“魏興啊,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費祎松了一口氣,接受了魏霸的建議。從幾次和吳人的接觸來看,魏興有做使者的能力,有他出面,孫權想必也能感受到更大的壓力,對他的工作有幫助。當然了,要讓魏興出席談判,蜀漢就要給魏興一個相應的官職,這也是魏霸的真正用意所在。讓一個部曲出任至少郎官以上的官職,這個要求不算低,不過,考慮到魏霸現在的功勞和做出的讓步,這點要求實在算不上什么,費祎有把握能征得諸葛亮的同意。
和魏霸商量了一下具體的細節之后,費祎滿意的走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寫了一封信,讓快馬給諸葛亮送去。魏霸接受了諸葛亮的安排,同意留在荊州不北上,這是一個驚喜,一個僅亞于臨賀大捷的驚喜。這足以說明,他們對魏霸的擔心有些多余,魏霸雖然不太溫順,顧全大局的度量還是有的。
費祎和魏興趕回臨湘,和奉命前來談判的諸葛瑾、張溫進行了緊急磋商,很快達成了協議。雙方重新分割江南,以湘水為界,湘水以東歸孫吳,湘水以西歸蜀漢,基本上恢復了建安二十年雙方重分荊州的格局。區別只在于在陸遜的堅持下,東吳保有湘水以西的益陽,作為交換,臨湘以南的所有區域也被劃入蜀漢的范疇,同時允許蜀漢利用吳國境內的水道進行轉運。
這些地方實際上已經被魏霸控制,吳國根本拿不回去,陸遜用這些地方來換取益陽的控制權,為以后反攻做準備,也算是一個明智之舉。雙方都清楚,現在分割荊州不過是一時無奈,吳國需要時間調兵遣將,穩定朝局,蜀漢也需要早點結束荊州的戰事,支持關中戰場,大家都不想再打了。
協議草案商定之后,魏霸應邀趕到臨湘,與諸葛瑾、陸遜見了一面。在宴會上,陸遜一直很沉默,魏霸也沒主動去和他喝酒,相反諸葛恪、諸葛融兄弟卻非常活躍,頻頻起身向魏霸敬酒。陸嵐看在眼里,非常惱火,他離席而起,走到魏霸面前,雙手舉著酒杯,一臉的假笑。
“魏將軍,我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夏侯玄見了,眉頭一皺,正在搶在魏霸前面回答,魏霸給他使了個眼色,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緊張。魏霸轉過頭,向陸嵐點頭致意,笑道:“請教不敢當,我的學問不好,你可別故意為難我啊。”
陸嵐笑了笑:“聞說將軍請大儒劉北海出任交州學堂大祭酒,又推崇孟子,想必對孟子的學說有所研究,那我們就討論一下孟子的學問,想必將軍不會推辭吧。”
魏霸沉吟片刻,笑道:“其實我對孟子雖然推崇,對他的學問卻了解不多,不過是幾句名言而已。然而,有時候連篇累牘的大道理,也許不如幾句話來得簡單,來得鞭辟入理,你說是不是?”
陸嵐微微一笑:“那倒要請教,將軍覺得孟子的哪句話最有啟發呢。”
“最有啟發嘛,當然是‘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如寇仇’。”魏霸一本正經的說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直道而行,這才是大丈夫本色。若恩將仇報,或者認賊作父,那就實在太不堪了。陸君,你說是不是?”
陸嵐頓時語塞,臉色漲得通紅。一直低著頭,卻豎起耳朵傾聽的陸遜的手一抖,杯中酒全灑在身上,臉色頓時煞白。
費祎見了,連忙起身,打了個圓場。“子玉,你的酒多了。”
魏霸微微一笑:“費君所言甚是,今天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心里高興,一時多喝了兩杯。失禮之處,還請諸君莫怪。來來來,相逢一笑泯恩仇,我們一起舉杯,為漢吳盟好干杯!”
陸遜緩緩起身,來到魏霸面前,看了魏霸半晌,舉起酒杯,點頭致意,慘然一笑:“魏君,多謝教誨,若有來曰,定當相報。”
說完,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擲杯在地,狂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