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魏霸略顯詭異的笑容,夏侯玄非常奇怪。“你又在想什么壞主意?”
魏霸瞪了他一眼:“你不要這么想我好不好?貶低自己的妹夫這么有成就感嗎?”
夏侯玄“嗤”了一聲。
魏霸換上一副笑臉,拉著夏侯玄向馬車走去。“太初,有件事情要麻煩你。”
“什么事?”
“幫我寫封回信。你的文筆好,文章漂亮。”魏霸笑道:“當然,那也是為了讓你知道一下我的真實想法,免得你天天提心吊膽的,怕我去關中和你們的皇帝陛下做對。”
夏侯玄尷尬的笑笑,他知道魏霸知道他的來意,卻沒有點破,這是給他面子,也是給夏侯徽面子。
“另外還有件事。”魏霸接著說道:“我想在交州開辦學堂,要請那些儒生來教授學生。和這些儒生說話,我是不行的,要你這樣的名士出面才行。”
夏侯玄詫異的問道:“你又想請誰?士匡出面都不行嗎?”
“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交給士匡,你說是吧?”魏霸擠了擠眼睛。夏侯玄心領神會,卻又笑道:“我也不是你的親信,你信得過我嗎?”
“我信得過媛容。”魏霸指了指天。“我還相信公道,公道自在人心,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畢竟是少見的。你說是不是?”
了解了關中的形勢之后,魏霸調整了自己的戰略。按照諸葛亮的戰略部署,關中之戰必然是一場持久戰,雙方僵持不下可能是最好的局面,蜀國遭受挫折倒更有可能,他要保持隨時支援關中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再與孫權糾纏不清,以免到時候抽不出身來。
魏霸決定以守為攻,抓緊時間消化新得到的地盤,暫時不深入荊州腹地。他下令靳東流守好嚴關,又讓相夫守好龜山,不要輕易挑釁,與吳軍保持相安無事,然后他便開始了對交州的經略。
首先,他讓士匡召集蒼梧、合浦、高涼、郁林諸郡中的大族,齊聚廣信,商討關于交州的發展戰略。交州向來以地廣人稀為特點,但是這里的人是指的是著籍的漢人,并不包括蠻夷。蠻人們在深山里面,每年只是象征性的交一點東西,并不承擔賦稅——至少在官面上是如此,他們最大的負擔在于兵役。此外,交州多珍珠,采珠也是靠海的漁民們一個沉重的負擔,他們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卻不能從中得到什么利益,好處都被那些官吏們拿走了。
官是外來的,吏卻是本地的大族,他們聯起手來剝削百姓,很容易激起叛亂。為什么貪污腐敗容易激起百姓的反抗?這里山高林密,往深山里一躲,誰也找不到。
不過躲在山里也不是什么好事。山里生活清苦,交通不便,絕大多數人并不愿意在山里生活。如果不是活不下去,沒有人愿意呆在山里。要想把山里的人吸引出來,就讓他們覺得外面的生活有安全感,有幸福感,一方面要減免他們的各種負擔,另一方面也要增加他們的收入。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愿意著籍成為編戶齊民。戶口的人多了,才能提供穩定的賦稅來源,才能形成強大的實力。
而要做到這一點,魏霸首先要和交州的大族做交易。以免他們以官府的名義欺壓普通百姓,把自己應該繳納的賦稅轉加到普通百姓的頭上。
沉重賦稅的一方面是來自于官府的盤剝,另一方面也是來自于這些和官府勾結的本地大族,他們將自己的賦稅轉加到普通人頭上。對于絕大多數百姓來講,這其實是害大于利的。那些承受不了賦稅的人會逃亡,成為不著藉的流民,編戶越少,可以轉移的對象也就越少,其他人承擔的負擔也就越重。然而大家族為了自己的利益,飲鴆止渴,誰也不肯少占一點便宜,所以就很容易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在吸引更多的山民出山之前,魏霸要和這些人談好條件,既要確保他們不會轉移自己的責任,也要避免傷害到這些大族的既得利益。
在談判的同時,魏霸派夏侯玄帶上禮物去請劉熙。在中原戰火紛亂的時候,交州是一片難得的平靜之地。即使有很多人在中原局勢有所緩解之后又回去了,還是有一些人留了下來,這其中既有大儒劉熙。
劉熙是北海人,年過七十。建安年間避亂交州,后來就一直沒走,安心的留在交州做學問,教授學徒。在這里一呆就是三十多年。他精通小學,注過《孟子》,在吳國有很多做官的學生,和士燮關系也不錯。因為這些關系,他活的很滋潤,一般不會有人來主動騷擾他。
魏霸派夏侯玄去請劉熙,也是為了照顧劉熙的面子。讀書人總是要面子。他雖然通曉天文地理,機械技術號稱天下無敵,但是對經學卻是一竅不通。如果他和劉熙交流,大概是談不到一起去的。
夏侯玄學問不錯,想必比他更合適。
他是這么想的,可惜事實并不如他所愿。夏侯玄去請劉熙,開始很好,兩人相談甚歡。可惜一談到學問,兩人的矛盾立刻顯現出來。魏國現在流行的學問以古文經學為主,而劉熙的學問卻是以今文經學為主。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曾經發生過持續百年的劇烈沖突,大有一見了面就分個勝負的架勢。劉熙看到夏侯玄,簡直像一個寂寞已久的戰士遇到了堪與匹敵的對手,戰斗欲望突然暴漲,和夏侯玄辯論了兩天,最后不歡而散。
夏侯玄再一次鎩羽而歸。面對魏霸的目光,他非常不好意思,解釋了兩句。魏霸明白了他們的分歧在哪里,不禁苦笑。現在的學術之爭比起后世的院士之爭還要厲害。因為這些人是真把自己的學問當成信仰,而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
“那還是我自己去吧,看來你是指望不上了,越幫越亂。”魏霸苦笑道。
夏侯玄聳了聳肩,也覺得很無語。
做了一些準備,魏霸帶上禮物再次來到劉熙所在的草廬前。看到夏侯玄,劉熙依然躍躍欲試。魏霸連忙上前行禮,報上了身份。
“你就是魏霸,那個傳的神乎其神的神將?”劉熙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魏霸。劉熙雖然精通今文經學卻不喜歡讖緯之類的內學,對裝神弄鬼的一套,他非常反感。
“小子正是魏霸。神將不敢當,不過是鼓舞士氣罷了。”
劉熙哼了一聲,臉色緩和了些對魏霸的態度非常滿意。“那你今天來干什么?”
魏霸恭敬的說道:“我雖然身為武人,學問淺薄卻有心教化,想請先生出山擔任交州學堂的大祭酒教化百姓,化夷為華。”
劉熙眼前一亮,點了點頭。“將軍的一片好心,我非常敬佩,只是我年紀大了精力有限,恐怕教不了幾個學生,反而耽誤了自己的學業。將軍還是另請高明吧。”
魏霸轉過身,對一個武卒招了招手,拿出一個盒子,雙捧送到劉熙面前。劉熙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打開盒子發現里面是一本薄薄的書。他拿了起來翻看了一下,便皺起了眉頭。
“這是荊州宋忠的學問。”
“先生果然是慧眼如炬。”魏霸恭維道:“這是我家用來啟蒙幼童的教材如今在成都很是流行。”
“誤人子弟。”劉熙不屑地說道:“宋忠名氣最大,學問卻是粗疏。用這樣的學問來教授學童,恐怕是遺禍不淺。”劉熙沉吟了片刻,又說道:“你是說這書在成都很流行?”
魏霸點點頭:“是的,幾乎人手一本。”
“人手一本?怎么可能?這書體量輕盈,謄寫清晰工整,價格想必不菲。人手一本可是代價不小。”
魏霸接過書,翻了翻,無聲的笑了起來。“先生誤會了,這本書雖然不便宜,卻也不是太貴。我魏家書坊一天可以出三百本,供應整個成都是綽綽有余。我正準備在交州做同樣的事情,聞說先生學問精深,這才斗膽前來相邀。先生若是不肯出山,那小子只好用這些學問來教育蠻人。只是可惜,他們沒福氣學到最好的學問。”
劉熙有些猶豫起來。如果真如魏霸所說,這樣的書一天能出三百本,那不用說,交州在很短時間內就會充斥著這樣的書籍。很多人第一次接觸的學問都是這樣的學問,而他所堅持的學問將很快沒落,成為少數人的學問,對傳播學問是非常不利的。可是如果他接受魏霸的邀請,進入交州學堂做大祭酒,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學問傳播開去。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放棄這個機會,無異于放棄了自己的責任。
見劉熙猶豫,魏霸又說道:“先生精研《孟子》,不知能否為我解惑?”
“你也讀過《孟子》嗎?”
魏霸搖搖頭:“軍務繁忙,讀書甚少。不過我聽說孟子的思想以民為本,與孔子、荀子的思想大有不同,只是不知這不同究竟又在哪里。如今我大漢雖說以儒術治國,卻沒聽說以孟子的思想來治國。這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孟子的思想不對,還是有什么問題?”
聽了魏霸的話,劉熙忽然有些恍惚。他沉思半晌,苦笑道:“哪里是孟子的思想不對。要說不對,也只是不對那些君主的胃口。在君王的眼中,孟子就是圣人的叛逆。”
魏霸詫異的問道:“這從何說起,孟子不是亞圣嗎,怎么成了叛逆?”
劉熙眉頭一皺。“亞圣,這是哪位圣王給孟子的封號?”
魏霸大窘。在他的心目中,孟子和孔子并列,號稱孔孟,孔子是大成至圣先師,孟子是亞圣,這幾乎就和常識一樣。他順嘴便說了出來。卻不料這個時代根本沒有這樣的說法,一時鬧了笑話,不免有些尷尬。不過他隨即又坦然的說道:“我以為孔子是至圣,孟子自然是亞圣。以民為本,才是治國的真正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