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在最前面的幾艘戰船先后撞在一起,數十名士卒落入水中,在冰冷的水中奮力掙扎,被密集的箭矢射中,發出凄厲的慘叫。無彈窗被射中要害的登時斃命,受了輕傷的則咬緊牙關堅持,而那些僥幸沒有受傷的則奮力向其他戰船游去。
時值冬rì,每個將士都穿著札甲,里面還襯著厚厚的戰襖,原本就比較笨重,一旦落水,更沉得像是墜了一塊石頭上似的,拉著他們往下沉。就在吳軍的急切的呼喊中,一個人消失了,又一個人消失了,只在水面上留下一個個水花。
周也落入了水中,他身上穿著精甲,甲葉更小,防護能力更強,但是也更重。他被拽入水中,眼前全是戰船的底部和紛亂的槳葉,好幾枝槳打在了他的身上。身邊,一枝枝長箭射入水中,雖然聽不到破空的“嗖嗖”聲,可是一串串氣泡讓羽箭的軌跡更加明顯。
四周卻一片安靜,安靜得不真實。時間像是突然慢了下來,每一枝羽箭都清晰可見,周幾乎能看見箭矢分開水時附著在上面的氣泡。他努力的睜大眼睛,目光透過十來步的河水,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個粗大的黑影,無聲的矗立在水中。
沒等他看清楚,他忽然被人拽出了水面,嘩嘩的水聲充斥著他的耳朵,把他剛才寧靜的感覺沖得無影無蹤。
“都尉,你沒事吧?”幾個親衛沖上來,護住了周,檢查著他的身體。
“老子沒事。”周吐出兩口水,摘下頭盔,倒出里面的水,然后解開戰甲,大步向船艙走去。他每走一步,腳下都踩出一片水聲,嘩嘩作響。進了艙,他一屁股坐了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仲英,快把濕衣服脫了。”周峻跟了進來,大聲叫道:“別凍著。”
周應了一聲,解開外衣。寒風從窗戶里鉆了進來,吹得他渾身冰涼。周忽然一愣,手停住了。他想了片刻,轉身又沖出了船艙,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
“仲英,你干什么?”
周根本聽不到周峻在叫什么,他奮力的下潛,睜大眼睛搜尋著。他很快找到了剛才看到的那個黑影,游了過去,借著水面透下來的亮光,他看到那是一根樹干。
一根足有一抱粗的樹干,在水中緩緩搖晃。
周倒吸一口冷氣,這么粗的樹藏在水下面,深度正好是船腹的位置,急速前進的戰船一旦擦上去,十有會飛起來,船上的人豈有不落水的道理。他用力推了推,卻無法推動。這時,他覺得氣不夠用了,便松開了木頭,冒出水面,準備換口氣再潛。他剛一露頭,周峻就看到了,伸手就將他拽了起來,氣得大罵道:“你瘋了!”
“水下有東西。”周掙扎著,“我還沒看清楚,你讓我再看看。”
一向溫和的周峻這次卻變了臉色,大聲罵道:“你是都尉,不是水卒,怎么以自身犯險。快上來!你你你,下水去看看究竟是什么東西!”
周峻一連指了三個士卒,那三個士卒二話不說,脫掉衣服,翻身入水。他們都是水性極佳的水卒,專門負責在水下打探情況,比起周來還要強了幾分。周知道周峻這個安排沒錯,爬上了船,風一吹,遍體生寒,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噴嚏。
“哈欠!”
“回去,回去!”周峻不由分說的指揮著戰船掉頭,卻被周攔住了。周將的戰襖擰了一下,披在身上,扒在船邊看。
時間不長,那三個水卒先后冒出了頭。
“都尉,水下是大樹干,用竹篾捆著,下面應該是石頭拖著,這樣樹干才不會露出水面,我們就是吃了這個虧。”
“這豎子,真陰險!”周用力的拍了一下船幫,破口大罵。兩邊的山上有大量的竹子、大樹,魏霸率領的蠻子靠山吃山,對怎么用竹子當然再清楚不錯。竹子破成竹篾,擰成繩索,遠比一般的繩索更堅韌,又在水下,就算是用刀砍也很難砍斷。這些竹篾拽著大樹干隱在水面,是一個個難以清除的障礙。在這些障礙清理干凈之前,戰船駛得越快,傾覆的危險就更大。
“撤!”周不再猶豫,立刻下令撤退。
小半個時辰后,吳軍的第一次沖鋒以慘敗收場,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戰船因為減速及時,沒有撞上去,安全的回來了,其他的戰船都傾覆在水中,有的沉了,有的雖然沒沉,上面的士卒卻已經落水,順水飄往下游。
周把自己看到的情況對朱績一說,朱績也是非常意外。魏霸居然想出這樣的辦法,怪不得能在襄陽一戰打得比以水師稱雄的吳軍還出色。
“那就不能急,先派人清掉這些障礙吧。”朱績說道,看著那一段長達三百步的水面,暗自嘆息。他明白魏霸為什么要在兩側的山崖上搭建這么長的棧道了,這是準備阻止他們清理水下的障礙用的啊。這么多的東西,要徹底清除干凈,沒有三五天根本做不到,而損失的人手更是無法估量。
“不能坐等!”換上一身干衣服的周聽了朱績的計劃,不假思索的否決了。“我們沒那么多時間。多了呂將軍的大軍之后,我們的糧食供應更緊張,拖的時間越長,對我們越不利。”
“那仲英有什么好建議?”
“用竹筏。”周又打了兩個噴嚏,揉了揉鼻子:“竹筏吃水淺,可以前進。”
“可是竹筏沒什么防護能力啊。”朱績眉頭緊鎖,“這樣一來,我們的傷亡會很大。”
周反問道:“你覺得這些人是戰死的好,還是餓死的好?”
朱績啞口無言,良久才嘆惜一聲。他知道周的意思。魏霸在水下安排障礙物,目的當然是延緩他們的攻擊速度。目前他們沒有更好的辦法,要么冒著重大傷亡搶攻,爭取時間,要么冒著斷糧而崩潰的危險先清除障礙,沒有哪一個好,只有哪一個更壞。兩害相權取其輕,周的辦法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好,用竹筏。”朱績咬咬牙,答應了。他派人通報給潘濬,同時準備竹筏。潘濬接到回報,也是長嘆不已,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只是要求朱績攻擊和清障同時進行,爭取能早一點清除水下障礙,用戰斗力更強的戰船上陣,盡可能的減少傷亡。
經過半天的準備,大量的竹筏代替戰船上陣了,同時精通水性的水卒也被安排下水,去清除那些被巨石拖住的障礙。
魏霸站在高處,看到吳軍陣中駛出的竹筏,無聲的笑了笑。
戰斗再次開始,吳軍劃著竹筏、木筏前進,水太深,無法用竹篙來撐,只能靠槳控制,吳軍顯得很笨拙。在兩岸的攻擊面前,他們疲于應付。竹筏上又沒有頂篷,那些士卒只能用盾牌來進行防護,對于箭矢,盾牌還多少有點作用,可是當有石塊落下的時候,他們就沒那么幸運了。
一枝枝利箭疾射而來,奪走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一塊塊石頭從空中砸下,濺起一個個幾丈高的水柱,無數竹筏被砸中,竹筏分裂,士卒落水。清澈的河水因為他們而變得渾濁,變得血腥,連抽上來的水都帶著血腥味。
激戰一rì,吳軍損失兩千多人,戰線只往前推進了十來步。潘濬聽完了朱績的匯報,面無表情的下達命令,讓更多的士卒連夜上山伐竹伐木,準備更多的竹筏、木筏,加大攻勢。眼下除了利用人多的優勢之外,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可想。
正如周所說,與其等著斷糧而崩潰,不如讓這些人戰死,萬一能耗盡魏霸準備的箭矢、石塊,他們也許有機會突圍。
這很殘忍,可是戰爭本來不就是殘忍的嗎?魏霸又何嘗不殘忍,他要將這一萬多人全部堵死在離辰陽不過三十里的地方,要讓這一萬多人看著近在咫尺的糧食活活餓死。
一想到這一幕,潘濬就覺得一陣陣發冷。
與此同時,魏霸正坐在橫跨兩岸的天橋上,看著遠處的吳軍戰陣沉思不語。不過他看的不是西面的潘濬和呂岱,而是東面的陸遜。陸遜的大營就在下游五里處,今天在潘濬發動攻擊的時候,陸遜的戰船駛到了龍潭前,做好了接應的準備,但是他沒有發動攻擊,只是觀陣。
魏霸不知道陸遜是怎么想的,是因為攻擊難度太大,還是對潘濬有信心?不過他心里有數,就以潘濬目前的情況,要想突破他的陣地,沒有半個月是不可能的。半個月后,就算他突破了陣地,他的一萬大軍也會損失過半,他的戰略目標依然能夠達成。
他在想,陸遜會用什么辦法來破他的局。他非常好奇。
“少主,結果出來了。”靳東流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他擅長騎馬,對水戰也不陌生,可是走在這凌空百丈、搖搖晃晃的天橋上,他連向下看一眼的膽量都沒有。他不明白為什么魏霸喜歡站在這樣的地方,還有心情喝酒。這要是一個閃失,摔下去可就連影子都找不著。
“如何?”
“目前打撈到的吳軍共八百七十三人,其中包括兩百五十一具尸體,重傷的一百三十一人,剩下的四百九十一人是輕傷,只要休息一陣就可以恢復。”
“沒死的人中有多少愿意投降的?”
“重傷的有二十三人,輕傷的中有兩百一十五人。”
“愿意投降的留下,不愿意投降的殺掉,把尸體藏起來。其他尸體扔到水里去,讓陸遜看看。”魏霸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仿佛在自言自語。“我們養不起俘虜。”
殺俘?靳東流頭皮一麻,遲疑了片刻,躬身領命。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