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城西,蜀軍正在井然有序的出營列陣,平靜得每天日常做的那樣,每天早上起來,吃飯,出營,列陣,攻城,然后扔下一地的狼藉,收斂尸骨,回營。
即使張郃已經到了咫尺之遙,他們依然如此,看不出有太多的異常。
五千步卒,在上邽城西門外列陣,他們將一輛輛輜重大車推到陣前,卸下車輪,以巨大的車廂作為掩體。兩個車廂之間,用鐵鏈連接起來,連成一體,可以阻擋戰馬的沖擊。
在輜重車的后面是一輛輛的連弩車。這些連弩車外面都罩著鐵皮,兩側有兩個巨大的輪子,看起來像是倒置的車輪。可是郭淮知道,那些是上弦用的轉輪。這些連弩車射程不同,遠的三百步,近的百十步,間隔擺放,射擊的速度非常驚人。到目前為止,郭淮還沒有搞清楚他們是怎么供箭的,這么快的射速,消耗的箭枝數量巨大,如果臨時靠人一根根的擺放,根本來不及。
在連弩車的后面,安放著一架架高大的霹靂車,每架霹靂車相隔十步,由五個士卒負責。一個操砲手,兩個上彈手,兩個操輪手,配合默契,有條不紊。每架霹靂車的后面,都有兩輛運送石彈的大車,輪流往復,及時的供應石彈和裝滿了油的陶罐。
這么多天的攻擊,讓郭淮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些連弩車和霹靂車,相比于這兩大利器的殺傷力,蜀漢軍的登城顯然一點意思也沒有。在石彈的打擊下,上邽城在經歷了兩個多月的攻擊后,已經破爛不堪,似乎隨時都能倒塌。
天水太守馬遵看著列陣的蜀軍,臉皮不禁一陣陣的抽搐。每天的城池攻防戰已經讓他疲倦不堪,夜不能寐。眼圈每天都是黑黑的。
“使君,逆蜀又要攻城啦。”馬遵有氣無力的說道,不知道是提醒郭淮。還是告訴自己這個每天都會發生的事。
郭淮背著手,搖了搖頭:“不會。他們今天不會攻城。”
馬遵愣了一下:“不會攻城?”他想了想,又高興起來,用力的一拍手:“對了。張將軍已經到了顯親,他們要撤了。可是…”他指指城外,張了張嘴巴。覺得有些想不通,蜀軍這哪里要撤退的樣子,他們分明還是要攻城嘛。
“他們不是攻城,也不是撤退,他們是要防止我們趁機出城。”郭淮苦笑一聲,輕聲嘆息。
上邽城三面臨水,出口只有西面。北面是渭水,南面是源自邽山的弁川水,在城東注入渭水。以前由上邽東下關中,要么西行再向北渡過渭水,取道隴山。要么由渭水東行,乘船直入段谷。諸葛亮圍城百日,大大小小的船都被他搜走了,水路無法通行,他們要想走,只有向西。
諸葛亮把城西守住,上邽城就是一個甕中之鱉。張郃是來了,可是他要想出城與張郃合擊諸葛亮,就必須先面對諸葛亮布下的這道陣。
所以他說,諸葛亮今天不是攻城,而是以守代攻,把他看死在城里。不用說,今天他的主力肯定會以防備張郃為主。打敗了張郃,就是掐滅了他們的zuihou一線希望,上邽城將不戰自潰。
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按理說,郭淮應該主動出擊,配合張郃擊敗諸葛亮。可是他沒有這么做,張郃也沒有讓他這么做,張郃只是讓他守好上邽,待機而動,說十日內必破諸葛亮。郭淮雖然相信張郃的能力,可是他不知道張郃將如何做到,只能把這句話當成是鼓舞人心的宣傳,通告全城。
全城的將士和百姓都很興奮,可是他們這些高級官員對城里的情況非常熟悉,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郭淮在等待機會。既然張郃不用他配合,他也不會主動去冒險。
正如郭淮所料,蜀軍除了布下輜重車、連弩車和霹靂車的阻擊陣形外,那些巨大的攻城車沒有推到陣前來,云梯車也沒有出現,高大的巢車倒是照常出現了。在那些巢車上,可以將上邽城時的城防看得一清二楚。
看得清楚沒關系,到了這一步,大家對對方的招數都心知肚明。
郭淮在等,諸葛亮也在等。他力排眾議,既沒有按照大多數的人意見撤退,也沒有接受向朗的建議撤入關中,他還留在上邽城下,等張郃來解上邽之圍。他不能離開上邽,一旦他撤走,城里的郭淮可能從城里出來,加入張郃的大軍,讓張郃擁有近萬的步卒,張郃也可能進入上邽,利用上邽城內的糧食做短暫的補充,恢復元氣。他必須守在上邽城外,隔斷他們的接觸,讓他們誰也幫不上誰。
然后,他就在上邽城外迎接張郃的進攻。
除了在上邽城西門安排了一個五千人的陣勢監視郭淮之外,他將剩下的四萬多主力全部用來對付張郃。這兩個多月以來,在發現郭淮的破綻之前,他一直沒有強行攀附攻城,而是利用強大的攻城器械,持續不斷的給上邽施加壓力,耐心的一點點的啃。他非常清楚,他手下的這些士卒大多數還是新兵,雖然勇氣可嘉,作戰能力卻還有待提高。他需要用這場戰事來磨煉他們。
圍城、練兵兩不誤,隨著百日期限漸漸逼近,這些士卒的技戰術有了明顯的提高,對戰場的恐懼也在慢慢淡去。如果不是張郃突然到來,他將真正發動最猛烈的攻擊,迅速瓦解上邽的城防。
現在張郃來了,他就用這些已經打磨得很鋒利的大軍先對付張郃,砍掉郭淮的zuihou一線希望。
他有數量眾多的霹靂車、連弩車,手握迅速成長的四萬大軍,他以逸待勞,有足夠的信心擋住張郃,打敗張郃。
如果張郃敢來。
與那些驚惶不定的僚屬們不同,諸葛亮對自己的實力有著足夠的信心,他不擔心這四萬人的大陣會被張郃的一萬精騎突破。他擔心的是張郃不來。
諸葛亮坐在指揮車上,輕輕的閉上了眼睛。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有些發麻。打敗張郃,對眼前的戰局有多么重要,對他有多么重要,他自己再清楚不過。
費祎站在諸葛亮的身邊,看了一眼諸葛亮輕輕敲擊案幾的手指,微微的蹙了蹙眉。他剛準備說些什么,遠處奔來一騎,騎士在大陣前翻身下馬,扔下戰馬,快步向指揮臺走來。
諸葛亮睜開了眼睛,看向那個騎士的臉,暗自嘆了一口氣。
騎士臉上的神情是輕松的。他雖然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可是步履從容,臉上也沒有緊張的神色。
這說明張郃沒有來,否則他不會這么輕松。
“丞相,張郃沒有渡水。”騎士快步走到指揮臺下,大聲對諸葛亮說道,似乎這是一個值得高興的好消息。
的確,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就是個好消息。雖然明知和張郃的決戰不可避免,可是讓這一天來得遲一點,總是haode。在他們看來,以四萬步卒對付一萬精騎是個非常冒險的事,戰斗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勝負,只有諸葛亮這樣的書生,才會自以為是的以為自己能打敗張郃。
“他向哪兒去了?”諸葛亮坐在榻上,一動不動。他坐在指揮臺上,聲音又不大,騎士當然聽不到,費祎立刻走到指揮臺邊,大聲復述了一遍。
“沿著渭水,向西去了。”騎士大聲回答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他在北岸,沒有渡水。”
費祎愣了一下,轉過身,走到諸葛亮面前:“丞相,他向西…是何用意?”
諸葛亮的眼角顫了顫,沉思半響,無動于衷的說道:“向西去,自然是伏擊幼常。”
費祎大吃一驚,立刻明白自己剛才的擔心是什么了。諸葛亮在上邽城下立陣,拖住張郃,馬謖帶領從榆中撤下來的大軍包抄張郃的后路,兩人合力,將張郃和他的一萬援軍斬殺于上邽城下、郭淮面前,這是對蜀漢軍最有利的結果。以諸葛亮的兵力和軍械方面的優勢,他足以支撐到馬謖的到來。
可是,張郃沒有上當,他沒有強攻,轉而向西,去迎擊馬謖了。馬謖號稱三萬,其實只剩下兩萬多人,包圍榆中兩個多月,損失至少有四五千人,再長途趕回來,體力疲憊,如果被張郃伏擊,那豈不是兇多吉少?
“丞相,我們…追上去嗎?”
“我們…追得上嗎?”諸葛亮反問道。
費祎張了張嘴,額頭沁出了汗珠。他看了一眼諸葛亮,卻發現諸葛亮的眼中一點緊張的神情也沒有,反而有一些自嘲,不禁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丞相…已經預計到了張郃的這個變化?”
諸葛亮微微一笑:“張郃名列逆魏五子良將,先主對他都頗為忌憚,如果他徑直率軍來攻,又如何能有今天的地位。文偉,你放心吧,他的這個變化,早在我和幼常的預料之中。”
費祎松了一口氣,也笑了起來:“那丞相將如何應對?”
“靜觀其變。”諸葛亮重新閉上了眼睛,頓了片刻,又嘆息一聲:“看來這次首功,是幼常的囊中之物了。”
站在諸葛亮另一側的姜維嘴角一挑,露出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