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怪李知府還有僥幸心理,懷疑傳信軍士有可能是假的,無論是誰遇到這事,心里也得嘀咕幾句。王命旗牌這種東西,有那么容易賜給一般欽差么?
方應物先沒管李知府,對那報信軍士喝道:“本官在此!你回轉向旗牌官復命,本官不必刻意回公館接領王命旗牌了,直接將王命旗牌請到府衙大門這里來!”
“尊令!”報信軍士應聲,又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直接把王命旗牌請到這里?懂行的心里都明白,如果真有王命旗牌的話,這就是要現場辦事了!
按照規矩,王命旗牌平常都是收藏起來的,一旦欽差要行駛特殊權力時,才會“請出來”。
李知府這才微微慌了神,瞧方應物這架勢,難道他真的被賜給王命旗牌了?
方應物目送軍士離去,才對李知府淡淡的說:“本欽差前幾日得到敕書...…”
李知府忍不住打斷了方應物,為自己辯解道:“你又沒有對本官提到過王命旗牌之事,本官不知者無罪!”
方應物吃驚的睜大了眼睛,瞳孔里閃爍著憤怒的光芒:“你怎么能如此說話?本官唯恐打草驚蛇,讓采辦太監有所警覺,所以確實沒有公開此事。
但曾經遣人秘密告知過你便宜行事和王命旗牌的事情,你現在裝什么糊涂?
原來你真的與采辦太監勾結起來了!為了替閹賊遮掩罪行,所以你故作不知,最后對本官的欽差行文不聞不問,對閹賊爪牙行徑視而不見!
你好大的狗膽!本官既為王命旗牌欽差,自然代表朝廷和王法,你真當國法天條全是兒戲擺設么!”
李知府突然懂了,方應物故意在公文程序上糾纏半天,原來是打算在這里陷害他,捏造他一個怠慢和違抗欽差的罪名!
但自己卻很難辯解清楚!因為剛才無數人都明明白白的聽到了,自己確實曾經把方應物那蓋有欽差關防大印的公文置之不理!自己也確實對采辦太監及其爪牙的所作所為束手無策、視若不見!
此時成百上千雙憤怒的目光,伴隨著欽差大臣那急劇煽動力的怒斥,直直的射向原先不敢仰視的知府大老爺。
遠處又傳來呼喝之聲,一對約莫二三十人的軍士出現在眾人面前,當先是一名中年武官。軍士里又分出了人手,用特制的槊柄挑起了藍色的令旗和木制的圓盤。
有見識的人驚呼道:“王命旗牌!果然是王命旗牌!”
原先府衙的人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心理,現在真家伙出現在面前亮相,再無人敢懷疑真假了。
帶頭武官來到方應物面前,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地拜道:欽差標下百戶旗牌官陳彥拜見方大人!”
李知府干脆一言不發,死死地盯著方應物。他倒要看看,有王命旗牌的方應物,又打算如何處置自己,難不成還能宰了自己!
有了王命旗牌撐腰,方應物搖身一變,正式成為全權欽差,氣勢陡然更上一層樓,對著李知府咆哮道:“你枉為親民官,畏懼閹賊權勢,無視百姓死活,藐視朝廷威信,辜負陛下圣恩!你,李廷美,罪!該!萬!死!”
人群聽到這話,感到欽差大老爺真打算要為民做主了,頓時響起了貫徹云霄的歡呼。
方應物借著歡呼聲又道:“百姓不能安居樂業,圍聚在此,皆因你不作為而起!你不配做這個知府!”
李知府大怒道:“本官乃朝廷命官,配與不配,也不是你一言而決的!”
人群中忽然有幾十人(貌似都是從公館街上來的)齊聲呼喊道:“狗官無能,罷官!罷官!”
方應物指著李知府繼續斥責道:“你聽聽民眾的呼聲,險些釀成變亂尚不知自省,真不知恥也!難道他們聚集在這里,都是看你狡辯來的么!
本官宣布,為了宣揚朝廷恩德、安撫蘇州百姓、挽回江南民心。避免釀成變亂,將你這不稱職的知府停職待勘!然后上奏朝廷請求處置,等另有旨意時,再做處分!”
李知府雙目要噴火,厲聲喝道:“你敢!”
方應物毫不猶豫的駁斥道:“本官憑借人心與正氣,代天而行有何不敢?請你即刻離開府衙,暫居驛館!”
然后又對旗牌官道:“差撥軍士四人,立刻將李大人送到楓橋驛暫住,不得有誤!”
當即有軍士四人排眾而出,挾起了李知府,大步離開府衙。臨行前,李知府對著方應物叫道:“本官睜眼看著,你如何去找王太監為民做主!”
府衙大門內外登時鴉雀無聲,誰也沒想到,這方欽差竟然強勢如斯,仿佛渾身氣勢強盛的令人不敢逼視!
外行人只覺得方應物形象高大威猛,簡直與戲文里的欽差大臣一模一樣,手里只差一柄尚方寶劍了。甚至心里開始分析起來,如果方欽差手里有尚方寶劍,會不會真來個先斬后奏。
但內行人都快被嚇傻了,四品知府乃是最高等級親民官,在官僚體系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
結果堂堂一個知府說停職就停職,說趕走就趕走,方應物就不怕后果么?這可是連巡撫也需要三思而后行、不敢擅自采用的行動!
不過,用避免民變為借口,理論上確實似乎也是可行。從太祖高皇帝時候,治國思想最重穩定,朝廷對于民變之類的事故還是相當敏感的,欽差大臣為了穩定地方局勢做出點出格事情一般都會被優容。
但這里面有點事說不清啊,難道這次民眾舉事,不是從根源上由采辦太監引發,然后再由方應物直接挑起來的么?怎么移花接木,在一片眼花繚亂中將責任賴到了知府頭上?
不過這情況真的說不清,就算告到朝廷也很難讓人相信。從來只聽說過有些在府縣里根深蒂固的地方官,不惜挾持民意叫板欽差大臣的;真沒聽說過有人生地不熟的欽差大臣能鼓動民意,去反攻地方官的…
閑話不提,卻說方應物驅逐了知府后,冷冷的掃視著府衙其他官員。在場每一個人都低下頭去,不敢與欽差大人對視。
而后方欽差繼續安排道:“本官只問正堂,余者不究!府衙事務不可無人,可暫由同知署理知府,通判署理同知,推官署理通判!爾等以為如何?如果不答話,那就是默許了!”
府衙眾人面面相覷,還真就默許了。他們實在沒膽量與手握王命旗牌的強權對抗,只能選擇屈服。
再說每人差事提了一級,貌似也不是什么壞事酬說不定署理著署理著就變成正式了。從這個角度看,李知府還是不要回來為好,面對就地升官的誘惑,人心悄然發生了些許變化。
快刀斬亂麻,方欽差便把府衙清理完畢,心里長出一口氣。隱忍了這么久,又費盡心思,終于等到時機一舉將礙事的石頭踢開了。
還是直接掌控權力的感覺好,依托別人履行差事的感覺糟透了,非常不喜歡,更別說知府之類的角色太礙手礙腳了!
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只要自己將錢糧之事辦漂亮些,讓朝廷用度稍加緩解,文武百官俸祿按時足額發放,那么上上下下從道義上都得感激自己,處置知府是否正確那都是小事了。
轉過頭來,面對千百雙渴望的眼神,方應物非常蠱惑人心的說:“府衙無人為爾等做主,本欽差只得親自出面了,有人敢一鼓作氣,同本欽差前往姑蘇驛么?”
底下人群興奮的振臂高呼:“愿追隨欽差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