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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首席之爭(下)

  在座的人都是當今世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了,又多是知道方應物事跡的,有誰聽不出這首絕句里的隱喻?

  首先方應物是以梅花自比的,這很正常,以梅花自比的文人古往今來如恒河沙數,沒什么稀奇的。

  其次,開篇雪后兩字,大概指的是方應物殿試遭遇“重挫”。一個挾會元聲勢的狀元大熱門最后遭遇了黑幕,連三鼎甲都沒進,打擊可想而知,公論對方應物皆持有同情之意(連會試的疑點都被掩蓋了)。

  第三,聽到“天留春色在方家”這句,便感到一股不屈的傲氣撲面而來。但眾人并不感到方應物狂妄,因為方應物當然有資本驕傲,方家父子兩魁元、兩翰林、兩詔獄,至少在當今士林是絕無僅有的。

  而方應物本人在遭遇“沉重打擊”被貶為知縣后,并未就此消沉,鋤強扶弱、興利除弊,短短數月便隱隱然有那么幾分青天跡象,京師百姓信仰之力也漸漸聚集,說一句“天留春色在方家”毫不為過。

  第四,“笑它桃李翻飛盡,可曾霜節老云霞”,放在別處可能還不知道說的是誰,但這個環境下就很好理解了,影射的就是站在作詩者面前的張狀元,就差直接點名了。

  綜合起來回味,眾人便覺得這四句雖然短小,但意味無窮。特別是前后兩句看似各不相干,卻在氣場上又形成奇妙的融合,出現了鮮明的對比,反過來又讓對比的含義更加雋永。

  只怕今日過后,“天留春色在方家”這盡顯名士風流的一句只怕要成為方應物父子身上標志性的詩句了。

  聽到這一句,仿佛有類似于聽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感覺。

  不過眼下終究是“酒肉”性質更多一點的聚會,不是純粹的文人雅集眾人很快就從品味詩詞的意境中拔了出來,目光重新凝聚在方應物和張天瑞兩人身上。

  其實這不僅僅是搶一個座位,而是一場戰爭爭奪成化十七年辛丑科進士群體頭把金交椅的戰爭。

  如果放在往屆,這應該不是問題,在科舉結束、初入官場的時期,狀元是當然的領悳袖人物。然后隨著歲月增長,再根據各人的官位和名望進行微調。

  只是在本屆卻出了方應物這么一個風云人物,各方面幾乎全面性的壓倒了輿論口碑不佳的狀元張天瑞…

  方才張天瑞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的要方應物讓位連方應物老師的名頭都搬出來用只是顯得有點強詞奪理了;而方應物并不示弱,直接氣定神閑的吟誦了一首精妙-的絕句回應,暗諷張天瑞不配坐在首席。

  如果說一開始只是來回踢皮球,各自表達都很含蓄的話那么現在就有點撕破臉,要擼起袖子上陣了。

  卻說方應物吟一首冷嘲熱諷的詩出來,叫張天瑞感到極度的羞辱一股火氣直沖腦門。

  但他深知吟詩作詞肯定不是方應物的對手,便強壓下火氣侃侃而談,大發議論道:“金殿題名,乃是天子欽點,方兄未能獨占鰲頭甚為憾事,但耿耿于懷至今,在同年宴上借題發揮,未免要被視為心胸狹窄、小雞肚腸了。”

  方應物暗暗嗤笑一聲,他真如此在意一個狀元名字以至于到現在還不能釋懷么?當然不是,只是借這個由頭樹立自己形象而已。

  便反駁道:“圣人云每日三省吾身,但一個人犯了錯不去自省認錯,卻倒打一耙指摘在下受害之人不能寬宏大量…請諸君評論,這是什么道理?”

  張天瑞還沒有說話,項成賢忽然搶先開口,大義凜然的說:“張年兄為今科魁首人物,言行自當為三百同年的表率!

  其實方老弟本心并非要與張年兄斤斤計較,而是看在同年之誼,要提醒張年兄修身自省、改過揚善,叫我等三百同年面上有光!正所謂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在座眾人聞言若有所思,項成賢所言值得深思…說方應物要幫著張天瑞糾正過失,那都是扯淡的,值得深思的乃是另一方面。

  如果他們這一科三百進士里的標志人物是張天瑞,那么他們的臉面有什么光彩可言?傳言此人本來沒進前十,但靠著次輔劉珝力挺,明目張膽的在御前硬是擠掉了方應物,這才得到狀元。

  科舉內幕事情本來就多,如果沒有方應物在這里襯托,張天瑞這個狀元怎么得來的也就含糊過去了,隨著時間流逝些許流言自然也就銷聲匿跡。但有了方應物不停地揭傷疤,情況就不同了¨…

相反,如果他們三百人里的標志人物是功業赫赫、名聲響亮的方應物,那臉面上就好看得多,說是極為光彩也不為過,張天瑞遠遠不能  項成賢的話還沒有結束,眾人又聽他繼續說:“圣人又云,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若方老弟看到張年兄犯下大錯卻有意縱容,有朝一日張年兄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錯處時,那方老弟作為同年,沒有盡到規勸職責,又該如何自處?”

  方應物錯愕片刻,什么時候項成賢也學會滿口高大上道理了?難道真有近朱者赤?

  說罷,項大公子給方應物遞了一個眼神,哥哥我這番話字字如金,三十兩銀子不用還給你了!

  方應物立刻清醒過來,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發呆的時候,便很配合的低下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些話他不方便自己說,但這項大公子不愧是好兄弟,關鍵時候就是很有默契,幫腔幫的恰到好處,三十兩銀子債務可以減免一半了!

  狗娘養的!張天瑞勃然大怒,在心里對項成賢破口大罵,方應物的詩詞都沒有如此可恨!方應物的詩詞還只限于隱喻暗諷,項成賢的話卻是明擺著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如果他張天瑞不靠次輔得到狀元,方應物不也一樣要憑借宰相岳父,把狀元攬入自家懷里么?難道就因為他成功了,方應物沒成功,他就成了污點人物,方應物就成了悲情君子?

  氣惱歸氣惱,但張狀元一張嘴說不過兩個人,尤其有些話不便自己說。他無奈舉目四望,卻見眾人的眼光都是躲躲閃閃,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幫腔。

  此情此景,張天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周圍眾人明明都是他的榜上同年,但卻仿佛全部變成了陌生人;眾人明明就坐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卻仿佛咫尺天涯,怎么也挨不到。

  渡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瞬間,張狀元實在無顏留在這里,狠狠地揮了揮衣袖,面有悲戚之色,心死如灰的轉身離開了。

  方應物穩穩的坐在首席上,目視張天瑞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心里隱隱對人生有新感悟。

  當初自己已經熱血沸騰,雖然一直強調自己要冷靜理智,但仍然幾乎要被唾手可得的狀元沖昏了頭,畢竟那是大魁天下的榮耀,有幾個讀書人偽讀書人能拒絕這種榮耀?

  而劉棉花在大造聲勢后卻斷然收手,任由自己被無情的打悳壓到第十一名現在看來,的確是洞悉人情世故的老辣之舉。

  這個反復,讓自己從一個依靠岳父的疑似作弊黨搖身一變,成了世人眼里受盡委屈的清白君子。

  如果當時自己一定要拼個狀元名頭回來,那么眼下站在這里被別人指指點點的只怕就是自己了。要知道,狀元實在太耀眼了,如果沒有過硬真功夫,是根本承受不住的…人不可過于貪心,總有不能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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