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舒服的晚風吹拂而來,楚靈虛白發飄揚,說不出的出塵之氣,遙望遠方皇城方向,緩緩說道:“如今我們被困此地,兩處為難,敵人沒有對我們全力出手,除了納蘭成吉的警告之外,主要還有想要那些支持我們的武林高手能夠聚集到一處,無論是前往鄭州城,還是洛都城內,兩個地點都是一樣的困局。我們必須自己破掉這個局,不能坐等敵人形成甕中捉鱉之勢,無論情況多么危險,都應該趁著敵人準備還不充分之際,將這個鐵甕捅出一個窟窿來。”
葉清玄點了點頭,道:“不錯,如此看來,皇甫敬明的確是最好的目標人物。什么時候動手?”
楚靈虛轉過頭,盯著葉清玄道:“越快越好。不過,你先去見見司空見愁…”
葉清玄一愣,接著立即明白了楚靈虛的用意。
刺殺一途,自己畢竟是外行人,問一問司空見愁這位“天下第一殺手”,必然會有更大的幫助。
在這座巨型都城洛都城內,鐘離尚賢的“安樂侯”府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龐大了,甚至比某些王府都要大上數倍,已經算得上是逾制了。
不過從“安樂侯府”建成,一直到了今天,都沒有一個御史言官上書彈劾過鐘離尚賢。這主要是因為,鐘離尚賢侯府建筑逾制的部分,幾乎無一例外地是皇帝親自下得旨意,為“安樂侯”鐘離尚賢親自營建的,在外人看來,其圣寵之隆,絕非一般人可比啊。
侯府之內,挖掘了洛都城內最大的一座池塘,并與城內的洛水連成一片,極其瑰麗。
當年建府之時,光是挖掘池塘和地基而產生的土方,便堆成了一座高近200米的小山,而安樂侯府的主建筑,便建在這座山上,極盡奢華之能事。
曾有人勸阻鐘離尚賢拒絕皇帝的封賞,低調做人,不要這么招搖。
但鐘離尚賢曾經說過:“天下人盡知我鐘離絕非一界庸人,有才能的人一般都有小野心,小欲望。如果我的欲望不表現在貪圖享樂上,還一味的自律,豈不是讓人懷疑我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鐘離尚賢的自污,換來的是靖安皇帝的絕對信任,年年都有賞賜,年年都有嘉獎,但只給錢財,不給權力,將當年的鎮北將軍好吃好喝地供奉起來。
在絕大多數的“聰明人”眼中,鐘離尚賢與皇甫敬德之間,看似君臣和諧,其實暗地里各自提防,絕對敵對。
由此一來,整個洛都城內,所有人都知道當今皇帝出事了,所有的王公大臣都在互相提防敵視,惶惶不可終日中卻無有一人會防備這個“安樂侯”。
這,也正是靖安皇帝與鎮北將軍之間多年來布下的局…
這招暗棋的安排,也就是只有當年與他們二人并肩作戰的“鷹王”展雄飛才能識破,也正是因為如此,展羽臨來洛都之時,鷹王才會叮囑他要對鐘離尚賢足夠的信任。
而展羽初臨洛都,在花街沒有等到楚蝶依之后,第二天便拜訪了這位安樂侯。
只是沒有想到,與鐘離尚賢的短暫接觸之后,自己竟然會被他強行留了下來,這一留,時間便足足過去了半個月之久。
這一日,月黑風高,華燈高懸也照不亮這凝固般的黑夜。
“小鷹王”展羽心急如焚,從山頂處的閣樓上一躍而下,身形仿佛燕子蕩空一般在空中優美地劃出一道弧線,瞬間便滑過二十丈的距離,鬼魅一般輕輕落身于重重屋脊之間。
黑暗中地眼神左右掃蕩,超乎常人的六識讓他講王府內最隱秘的暗哨也全部掌握手中,接著一縱身,鬼魅一般輾轉騰挪,往著“安樂侯府”外遁去。
眼見再有數十丈距離便可離開府外,如同殘影一般的展羽倏然站了下來,身體直直地停在了屋脊之上,毫不在意會被人發覺。
因此此時在他的正前方,屋脊斗拱頂端,一個身著錦繡長袍,身材高瘦挺直的中年模樣男子,背對著他,眺望黑夜中如星辰般閃耀的萬家燈火,察覺了身后來人,不由得輕輕一嘆,超乎常人想象的柔順嗓音道:“苦留世侄已有半月有余,想不到世侄的去意還是這般堅決。”
誰能想到,在沙場上名聲猶如厲鬼的這個男人,真實的模樣卻是像極了鄰居家的教書先生,只不過那么自然而然地一立,其神容氣度便已讓人生出心折之意。
只是被這樣的人物攔住去路,展羽也是有些頭疼不已。
展羽躬身為禮,慨然道:“世叔明鑒,我與眾兄弟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我家兄弟為了救我心愛之人而陷于危難之地,晚輩深受父親教誨,豈能袖手旁觀。”
鐘離尚賢冷哼一聲,沉聲道:“你小子浪蕩天涯這么多年,原本以為你給你爹會不一樣,最起碼懂得變通,想不到臭脾氣一上來,跟你爹一模一樣。既然你已明知那楚家公館是一處陷阱,就等著你們這些人自己跳進去,你還如此心急,豈不是中了敵人詭計?”
展羽道:“小侄日前聽從世叔教誨,硬生生忍了半月有余,而沒去找那皇甫泰信的晦氣。可如今吾家兄弟身處危難之際,大密寺一動手,恐怕其他勢力也會忍不住出手,納蘭成吉就算名聲再盛,也不會為了一個玩物得罪天下豪杰。若是小侄現在不能與眾兄弟同甘共苦,日后一旦出事,小侄實不敢想…世叔見諒,小侄心神已亂,實在等不下去了。”
鐘離尚賢緩緩舒了口氣,轉過身來,冷硬古拙的瘦臉上露出一絲緬懷的神色,沉聲道:“你這急脾氣,倒是跟你父親相同,不過卻少了雄飛當年的豪氣和多變的心思。如今楚家公館方向,危如累卵,但你就算到了哪里,也只會更增添那里的危險程度。你若是想給你兄弟解圍,其實不一定非要呆在他們身邊。”
展羽眼睛頓時一亮,急問道:“請世叔指教。”
鐘離尚賢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現在鳳儀閣的那群女人把楚家公館當成了陷阱,等著你們跳進去,但這陷阱何嘗不是為她們所設,逼著他們只把注意力放在那里,而忽略了其他地方的重要。這時候只要你能做出一兩件讓對方疲于奔命的事情來,讓鳳儀閣顧前顧不了后,自亂陣腳,楚家公館方向的危機,自然解除。”
展羽原本焦急的心態頓時放松了下來。
鐘離尚賢果然不愧是一代智將,當年即便與父親和皇帝老爺子同在軍中效力,也一向都是展雄飛和皇甫敬德賣力氣,而他負責動腦子。這一點上,皇甫敬德即便再抱怨,也總是算計不過這位一身心眼的鎮北將軍。
“依世叔所言,我該怎么做?”
鐘離尚賢奇道:“怎么做?恐怕你自己心里已經有了算計了吧?呵呵,就按你想的辦,至于動手的目標和地點,就交給老夫吧。你…一定要沉住氣,聽我的吩咐。明白么?”
展羽嘆道:“世侄遵命。哎,又是一個難眠之夜啊。”
“未必。”
鐘離尚賢失聲笑道:“慎重的計劃要到敵人防備嚴密的時候才有必要,在現在這個時間段,證實敵人得意洋洋,最為大意的階段,年輕人有點子火氣就要趁著這時候發出來。今天晚上還要什么計劃?去吧,大鬧一場,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嘗嘗。”
展羽頓時大喜,連忙拱手道:“謝世叔成全。”
“去吧——”
鐘離尚賢一揮手,展羽倏然飄飛,猶如鬼魅夜梟一般,只是一個起落,便消失在府外鱗次櫛比的屋舍之間。
看著展羽消失的身影,鐘離尚賢喃喃自語道:“果然還是只雛鷹啊,雖然天分才情都夠,但經歷的腥風血雨還是不如當年的我等,只怕難以成為鷹王第二啊。”
漆黑的夜空中,傳來一陣蒼老干癟的笑聲,一個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如同行將就木的老太監從黑暗沖走了出來,接著鐘離尚賢的話語道:“誰能保證自己的兒子必然會成為另一個自己?而且有何必成為自己的影子呢?鷹王雄才大略,豪氣逼人,千軍萬馬在他手中如同左右手臂般輕易指使。在領袖魅力這一點上,展羽這小子的確不如其父多矣。展羽這小子注定不是當將軍的材料,但他卻是一名俠客,一個可以舍生取義的絕代俠客。這樣的人物,又何嘗不是一代人杰呢?”
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靖安皇帝皇甫敬德身邊的大太監安忠信。
鐘離尚賢冷冷盯了安忠信一眼,最后嘆息道:“看來你們日后的確是不打算讓展羽這孩子繼承軍職了吧?也對,對江上社稷來說,沒有了兵權的鷹王,的確比手握重兵的鷹王,更加安全。”
安忠信一臉的褶子堆到一塊,用擠出來的笑聲道:“不是朝廷心思重,以展羽這孩子的性格,入朝為官,恐怕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過,陛下當初的打算,也是如于破海一樣,大賞金銀,讓他做個富家翁,或是一派之主去吧。如此倒也樂得逍遙。”
“哼,算計的真夠遠的。可惜遠的算計到了,近的卻一處都沒算計到!”鐘離尚賢忍不住嘲諷道:“現在皇帝都讓人控制了,你這老狗現在沒有底氣了吧?”
被鐘離尚賢如此奚落,安忠信也絲毫不動氣,只是淡淡道:“陛下這也是一局苦肉計,天下大廈將傾,若不行雷霆手段,讓這些妖精小丑們都跳出來,陛下就算勉力維持,也改不了皇甫王朝最終滅亡的命運。”
“但愿如你所想吧。陛下的這手棋下得太險,竟然把自己都當成了一枚棋子,眼見陛下如此賣力,老臣也如何能不拼命呢?”
展羽離開安樂侯府之后,幾乎毫不停歇地直奔洛都城內最熱鬧的地區而去。
花街。
洛都城內尋芳問柳必去之地。
花街說是一條街,其實是一條宛如江南水鄉的優雅去處。
當中是一條小型運河,兩側沿著運河的街道邊上便是各式花樓,花街從頭至尾,共有二十四座風格各異的高大拱橋橫跨運河之上。
來自天南地北的尋芳客們,租上一條小船,可以便覽運河兩岸的旖旎風景,小船可以載著尋芳客們到達任何一家青樓門前,若有不喜青樓喧鬧的,還可以雇上艘二層小樓船,點上幾酒菜,再招上一二美女,一邊游覽,一邊竊玉偷香,實在是得意非常。
除此之外,更有那巨型樓船停靠在花街東西兩頭,那條小小的運河其實便是連接洛水與蓬萊湖之間的水道。
離開“安樂侯府”,向北便是蓬萊湖了。
展羽沿著運河兩岸的官道漫無目的般地閑溜著,眼中卻仔細觀瞧,辨識何處才有自己的尋找的人物存在。
花街的青樓向來高雅,王公大臣、文人騷客們必然成堆聚集。
沿街青樓上的花姐們不停地向著風流倜儻的展羽大拋媚眼,展羽也放佛回到了當年醉臥溫柔鄉的風流性情,不時與樣貌出眾的美人互相調笑幾句,但卻絕不受引誘,不肯輕易便進了某個青樓之中。
只是剛剛走了小半條街道,展羽便已經發現了數處值得動手的目標。
二皇子在府內設宴,招待天下應詔而來的文臣武將,好不容易到了洛都之地,這群人又怎能不來這花街游玩一番呢…
這些人物之間自然有自己的小圈子,到了洛都又有當地豪族大戶刻意結交,所以展羽隨便一晃蕩,便已經確認了數波值得出手的人物。
正值展羽猶豫不決之際,前方突然幾個人影勾肩搭背地晃過,攜手走入一間雅致的青樓之內,展羽眉頭一挑,立時認出其中的三人身份,落后半步一群人的乃是鳳翔府督李梁和延安府督蔣貴,而打頭大笑著領路在前的,卻是坐落在鳳翔府的八大世家之一赫連氏的高手,“赫連三雄”之一的“鐵馬”赫連卜雄。
赫連氏身為“八大世家”之一,勢力稱雄鳳翔府,自然與駐軍當地的鳳翔府督李梁交情頗深,而延安府與鳳翔府緊接涼州,正是皇甫王朝防備鷹王的正面官兵,各自下轄五萬邊軍,是整個皇甫王朝中不多的手握實兵的將領,權利極大。
十多年來,兩府與十二飛鷹堡之間多次爆發沖突,鷹王孤懸在外,正好在朝廷大軍和狄族之間,受盡了夾板氣,那赫連氏也是多次發揮與域外狄族同氣連枝的血脈關系,多次挑撥狄族入侵,貪圖十二飛鷹堡護衛下的西涼半壁之地。
相請不如偶遇。
就是你們了…
展羽邪邪一笑,舉步上前,沒有落后對方多少地進了樓內。
這刻是入夜十時初,樓內燈火通明,所有廂座擺滿酒席,觥籌交錯的聲音伴隨著嬉笑怒罵之聲,震耳欲聾,還有那從不停歇的奏樂聲,老鴇龜公們招呼聲,將洛都城內最聲色犬馬的人生百態盡皆展露無遺。
眼見那一群五六人走進了三樓的一處包房之內,展羽輕輕一句“跟隨赫連卜雄而來”,便輕松擺脫了老鴇龜公的糾纏,噔噔噔步上樓梯,直奔那三樓包房而去。
剛到樓梯口,正巧一位二九年華的美阿姑從房內門走了出來,展羽順勢猿臂一攬,嬌呼一聲中,被展羽攬入懷中,那女子正要驚呼呵斥,猛瞧見展羽英俊帥氣、微微帶著些壞笑的臉龐,懷中男子氣概的雄性魅力登時將她迷得五迷三道。
嬌笑聲中,那女子嬌嗔道:“這位客官,怎么如此急色啊?”
展羽笑道:“見了如此美人,若不急色,我真懷疑那人還是不是男人…”
那女子嬌笑道:“公子來的不巧,奴家今天可是陪著他人,客官不妨來日再會,奴家花名鳳嬌,你可要記得…”
“鳳嬌姑娘莫不是陪著那間雅房中的客人?”
“正是。”
展羽朗聲大笑,道:“那可真是巧極了,在下便正是受了赫連大俠的邀請,前來做客的。與會的是不是還有鳳翔府和延安府的府督,一個姓李,一個姓蔣?”
那鳳嬌立時一愣,掩口驚呼道:“原來那姓李和姓蔣的大人物是一府之督,怪不得那般有氣勢,小女子還真是被嚇怕了。”
“不要緊,不要緊,他們兩個輩分上算還是我的兒孫輩,關系熟得緊。”展羽貼近了鳳嬌的小臉蛋,伸手刮了一下,笑道:“我要跟他們一個驚喜,偷偷嚇他們一嚇。來,美女告訴我,宴席上還有什么人作陪?我們自家兄弟開玩笑,若是怠慢了貴客可就丟大了臉了。”
那花姐見展羽輕松說出與會的三大人物姓名,早已以為他真的是赴宴的貴客,當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將宴席間的人物說了個大概。
展羽頓時心中有數,笑道:“好好好,大家都是老相識,待會你便自主好了,切莫不要說出我要來,否則驚喜可就沒了…”
鳳嬌連忙點頭,一副要看好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