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王帶來了一個喜訊,翠雯早產,在半夜發動,今天上午生下了一個女嬰。
青云聞訊大喜:“真的?我居然不知道!要是早知道,就會趕過去看孩子了!”
清江王的笑容卻很勉強:“孩子很好,你遲些回去見也是一樣的。”
青云見他這樣,不由得生出疑惑:“大皇兄,你的女兒剛出生,你怎么不去看孩子,反而跑到我這里來了?”
清江王扯了扯嘴角,抹了臉上一把,重重坐倒在椅子上:“我跟翠雯吵了一架,她…她才會早產的。孩子被太后接進宮去了,我不想待在清江園里,除了你這兒,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青云吃了一驚:“你們怎么會吵起來的?你不是一直讓著她的嗎?那她現在怎么樣?沒事吧?”
“沒事,只是有些虛弱,翠云在照看她。”清江王怔怔地看向門外的庭院,神色茫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吵起來的,她不過是重復每一天會說的話,老生常談,我原本打算要忍的,可聽著聽著,我就忽然惱怒起來了。她…她說早知道會是今天這個局面,當初還不如繼續被圈禁在清江園中,哪怕我一世沒有自由,至少還有真心,也不會狠心將她拋在一邊…我沒忍住。我從進清江園的第一天開始,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出來,哪怕猜到自己可能要死在里頭,也沒放棄過這個想法。因此,她那么說。我就忍不住了…”
青云啞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是她不對,她怎能那樣說呢?”清江王以先帝嫡長子的身份,從小就被立為皇儲,若不是羅氏謀逆,他絕不會淪落到幽禁城外的下場。他有他的驕傲,即使收斂了所有野心,在太后與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展示柔順姿態,換取他們的寬容,也要為自己爭取更好龖的處境與生活。幽居清江園。原是先帝對他這個長子的愛惜和保護。但對他本人來說,卻是一種桎梏。
青云有時候回想起當年她隨仍是太子的皇帝進入清江園避險時,清江王主動提出要為他們擋住來犯的湘王殘兵的情形,他是冒了極大的生命危險的。而先帝那時已經幾近油盡燈枯。試想如果清江王沒有那么做。現在的處境又會怎樣?太后與皇帝也許不會傷他性命。但他繼續被困清江園,也絲毫看不到未來。而他選擇了冒險,也賭贏了。不但得到了自由,還得到了封爵和地位,在幫助皇帝平息齊郡王府之亂后,則再一次獲得了朝野的改觀和敬重。現在的他,才是真真正正以郡王的身份活在世龖界上。
翠雯卻在這時候對他說,寧愿他沒有獲得自由,繼續被幽禁在清江園中,作了個體面的囚徒。這對他來說是難以容忍的。
清江王卻搖了搖頭:“我當時很生氣,但一路騎馬過來時,我在路上回想這幾年的經歷,卻明白了她的想法。當年在清江園中,除了宮里派來的御衛與侍從,就只有我和她、翠云三人彼此作伴,她雖不能成為我名義上的妻子,卻能象妻子一樣與我相伴一生。我當時曾經對她和翠云說,多謝她們陪我共患難,只要我活一日,就會護她們一日,若我將來還有出去的時候,絕不會忘了她們的情誼。可如今,我出來了,有了身份地位,卻食言了…”
青云很是糾結:“大皇兄…”
清江王擺擺手:“你不必說了,我只是心里難受,過幾天就好了。但我眼下真的不想回京城去,一看到她,或是看到翠云,我心里就忍不住生愧。若是避進宮中,太后又要教訓我,倒不如在你這里住幾日,還能得個清靜。”
青云見他這么說,只得道:“大皇兄你愛住幾日就住幾日,閑了就到園子里轉轉,散散心。我雖然邀了朋友過來,但她是個省事的,不愛出門,這邊院子離我們住的地方也遠,你不必有所顧忌。如果不巧撞上了,會有下人提醒大皇兄的。”
清江王點頭表示知道。青云轉身正打算離開,腳下頓了頓,又回頭道:“大皇兄,翠雯雖然覺得委屈,可她心里也應該清楚,現在跟你們被困在清江園的時候不一樣了,她的想法本是沒有道理的。更何況,就算是那時她能與你相伴,也不會成為你的妻子。她只是產前多憂思,想岔了而已。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清江王苦笑:“我何嘗不知道她的念頭只是妄想?但我卻不忍心跟她說實話。她陪我患難十多年,還為我生了個女兒,我做不出冷淡絕情的事。我已經跟太后說過了,有了個女兒,我就心滿意足了,其實不一定要娶妻,這樣也能省卻許多麻煩,免得日后有人借我的身份作文章,卻叫我的兒子也不好做人。可太后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把我所請駁了回來,說先帝彌留之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曾向先帝許諾會好好照顧我,操辦娶妻生子諸事,保我一生平安喜樂。若我不娶妻,沒有子嗣,叫她日后如何向先帝交待?然后就把我踢出了宮…”
青云干笑,清江王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沒留在宮里照看女兒的:“這個…太后其實也是擔心你…”說真的,她心里清楚,太后對清江王說不上有多么真心關懷,只是牢記著先帝的囑咐罷了,但這話青云卻說不出口。她只能勸清江王:“婚事推遲一點也沒啥,你現在太激動了,有什么想法都不夠周全,還是等冷靜下來再說。”
清江王沒再提出異議,青云安撫了他幾句,就離開了他住的地方,吩咐下人去安排他的飲食。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她回想起清江王與翠雯這段糾葛。也很是糾結。站在她的立場,她難免要嫌翠雯麻煩,就算是產前憂郁,這也太過了。其實從頭到尾,清江王都沒說要拋棄翠雯,是她自己多心罷了。她只是奉了先帝旨意到清江王身邊侍候的宮女,就算成了侍妾,也不會是他的正妻。如果太后真的打算把周楠嫁給清江王的話,她的所作所為就成了不老實的小妾,專給正室添堵。叫人看不過眼。
但站在翠雯本人的立場。在十幾年的相濡以沫之后,忽然有一位正妻要插進她與清江王之間,她心里自然會難過的。正如清江王說的那樣,如果他一輩子都沒有獲得自由。那么他跟翠雯之間。就會是一對沒有夫妻名義的夫妻。連先帝也沒有因為他們之間的身份差異而多說什么。但清江王卻得到了自由,同時也得到了尊榮地位,翠雯就從清江園的女主人重新掉回到通房丫頭的位置。她擋不住清江王妃進門,也不能有絲毫不滿,就算生了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比正妃所生的嫡子女尊貴。這樣的落差,讓一個沒有太大智慧的宮女產生扭曲的思想,也不是不能想象的。
青云不知該同情哪一個,是陪伴清江王度過最艱難的十幾年歲月后,仍舊只能以庶妾身份活在陰影中的翠雯,還是即將嫁給清江王,成為他明媒正娶的元配發妻的女孩子——也許就是周楠。但似乎無論是哪一個,都有被同情的理由。這種事,不能簡單地以妻子和小三來論處。
青云打發了人回京去看清江王新出生的女兒,第二天去見曹玦明時,卻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問:“你怎么看待這件事呢?”
曹玦明有些遲疑:“無論那位翠雯姑娘有多么委屈,她也始終是宮女出身的侍妾,不是么?哪怕是清江王如今仍然被幽禁在清江園,也不會只有她一人吧?若是先帝仍在,自會為清江王另擇良家子,不能娶妻,也該納一房良妾。這位翠雯姑娘,更象是大戶人家子弟成年時,長輩們為他挑選的通房,若生有子女,日后正妻入門,自會抬舉她做個姨娘,但若是沒有子女,就會在正妻進門前打發出去,另行配人。我不覺得她陪清江王久了,就會成為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青云歪歪頭,覺得這話似乎有些道理。她不清楚這時代一般大戶人家對通房丫頭的做法,想必曹玦明比她更了解。
曹玦明又道:“昔日淮王一家被軟禁京中,淮王世子已有十四、五歲了,他年滿十八歲的時候,先帝自宮中賜下一對美人,專門給他。如今他雖然仍然在幽禁中,但已經娶妻,是先帝為他挑選的落魄勛貴之女,無論身份還是教養,都是配得上的,聽聞先帝跟那家勛貴商議定了,才下旨賜婚。對侄兒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親子?翠雯姑娘既然是宮女出身,必然熟知世情規矩,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會抱怨清江王,其實是鉆了牛角尖罷了。我聽聞有些產婦會在產子前憂思忡忡,生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念頭,想必翠雯姑娘只是其中一個。”
青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會為這種事糾結,是不是很可笑?”
曹玦明卻微笑著搖頭:“你不會因為別人的身份貴賤,就小瞧了他們,正是你的獨特之處。我早就知道了,心里也喜歡得緊,怎會笑你?”
青云雙頰微紅,但心里卻是歡喜的,小聲問他:“你對大戶人家的習慣很清楚嘛,你家其實也是大戶,那你…是不是也有通房?”
曹玦明忙收了笑,正色道:“沒有,我年少就出門游歷,身邊只帶了兩個隨從,并無侍女,你是最清楚不過的了。那時我心心念念的是先父死因,哪里有閑心理會旁事?到了后來…”他沖青云眨了眨眼,“我心有所屬,就更沒有那個想法了。我母親也看不上這樣的陋俗,說對男孩兒的身體不好,怎會為我安排呢?”
青云的臉又紅了,抿嘴低頭偷笑,聲音更低了些:“那我問你,如果…我一直沒查清楚身世,由始自終都是父母不明的孤女,你母親也不可能接受我吧?你們曹家也算是杏林名門,你又是獨子,婚事至少得要門當戶對。你說你在清河時就喜歡我了,那如果你家里不答應你娶我一個孤女,又該怎么辦?”
曹玦明怔了怔:“為什么忽然問這個?”
“你只要回答我就好了。”青云眼神亂瞄,有些小心虛。但她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年少時相知相伴卻身份并不匹配的青梅竹馬,以及明媒正娶門當戶對的妻子,曹玦明身陷其中時,又會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