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氏幾乎是在丈夫女兒回京后的第二日,便帶著女兒前往溫郡王府拜訪青云這個縣主了,周楠這時甚至連行李都還沒有整理好。
青云為她如此急切到古怪的行動而感到無比意外,再聽她說幾句話,就開始覺得詭異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從清河縣返回京城后,周王氏經歷了娘家巨變,社會地位大降,又不得丈夫看重的緣故,求人的時候多了,已不復當初那高傲的模樣,學會了用諂媚的態度巴結上位者,那些奉承的好話想都不用想,就一溜兒從她嘴里冒了出來,臉上永遠帶著討好龖的笑容,讓青云覺得,周王氏好象完全換了個人似的。
周楠在清河、錦東數年,雖然只是低品官家里的女兒,卻是真正當家作主的千金大小姐,父親上司家的女眷又恰好是龔太太這樣好相處的,從來就沒做過巴結討好人的事,看到母親這副嘴臉,心里很是不好受。
青云與周楠,從來就沒有過社會地位對等的時候,從前是官家千金周楠高于孤女青云,現在是宗室貴女青云高于官家千金周楠,但她們兩人自打成了朋友,就一直平等相交,從不在乎那些外在的家世、地位。因此周王氏的作派,不但讓青云感到古怪,也讓女兒難堪了。
周王氏還不滿足于只拜訪青云一個人,頭一次上溫郡王府的門時,就提出要給太妃請安。起初溫郡王太妃聽說是青云流落在外時交好龖的周家的太太,也愿意給這個便宜孫女面子。便紆尊降貴地接見了周王氏。其實她平時是很少見外人的,回京以后,除了幾個舊年交好龖的老妯娌,或是舊姻親,也就是新近相熟的平郡王府旁支三房的人,會偶爾過來看望她,或是派人送些東西。她愿意見周王氏,完全是看在青云份上。青云不但一力為她運作嗣孫過繼之事,還買下了溫郡王府的一些產業田地,大大緩解了王府的財政壓力。她如今對這個名義上的孫女真的很滿意。
不過她對青云滿意。卻不代表改了性情。周王氏只在她面前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就讓她打心眼兒里產生了厭棄之心,冷冷淡淡地也說了些客套話,便端茶送客了。周王氏好不容易才拜見到郡王太妃這么高級別的貴婦。誰知剛打了招呼就沒了下文。心里實在是不甘心。但溫郡王府再落魄。那也是郡王府,威儀仍在,更別說王府的縣主還極得宮里寵愛。因此周王氏也只能忍下這口氣,越發積極地帶著女兒來拜訪青云了。
周王氏身為母親,帶著女兒出門作客,這本是無可指摘的。問題是青云很想跟周楠說私房話,周楠也有一大堆苦水要向青云傾述,無奈隔著一個周王氏,什么真心話都說不出來。等周王氏要走了,周楠也要跟著走,青云只覺得郁悶得很。周王氏來了幾回,都是這樣,而周楠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蒼白,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頭也垂得一天比一天低。青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了,就直截了當地跟周王氏說:“周太太,我想留周姐姐在家里多坐一會兒,說說話,行嗎?您放心,天黑前我一定派人將她平安送到家。”
周王氏愣了一愣,總算醒悟過來了。她雖然很想留下來跟清河縣主搞好關系,但最重要的還是讓女兒與縣主交好,反正她覺得這個女兒還是不難拿捏的,猶豫了一下后,還是笑著答應了。
她臨走前甚至還討好地說:“我們家楠兒離開京城這么多年,從前相熟的小姐妹們不是出了嫁,就是隨家人到外地去了,有一些直接就壞了事,再不見蹤影。楠兒難得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還望縣主多多照應她。”說到這里,似乎又覺得自己的話說得不夠客氣,便又補上一句:“縣主能留楠兒在身邊,也是楠兒的福氣。”
青云簡直不敢去看周楠的神色了,干笑著應付過去,等送走了周王氏,回頭看周楠時,后者已經撲到桌子上哽咽起來了。
這大概還是周楠頭一回有機會為母親給自己帶來的難堪哭出來吧?就算是在家里,她也不敢如此直白地表露心中的感情呢。
青云心里知道她的難處,便安撫了她好一會兒。等周楠收了淚時,她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只是心里還是忍不住難過,還很不好意思地對青云道:“我知道母親說話行事有許多唐突之出,還望你不要見怪。她…她這幾年在京里過得不太好…”
青云嘆了口氣:“算了,誰叫我跟你是好朋友呢?雖然我不喜歡你母親的為人,但看在周大人和你份上,也沒什么不能忍的。反正你母親又不能為難我。”
周楠苦笑。
青云問她:“最近在家里怎么樣?我干爹還好吧?周大人還好吧?”
“都好。”周楠道,“父親請劉叔指點我哥哥一些實務,因此母親待劉叔很是客氣,一再要留他多住些日子。劉叔說,盛情難卻,你給他備下的宅子他都去瞧過了,更喜歡外城那一處,覺得地方寬敞。不過我父親勸他選擇內城那個院子,說是離我們家更近些,兩家來往也方便。劉叔想想也有道理,就托我來問你,哪一處宅子貴一些?若是內城那處不貴,那他就挑內城那一個。他還說,下人不必你操心了,他手里有人使喚,家具將就著使就好,眼下還不知道能在京里待多久呢,萬一過幾個月還要往地方上去,就糟蹋了東西。”
青云不以為意地笑笑:“屋子也好,東西也好,放在那里又不會跑,怕什么?干爹既然喜歡內城那一個院子,就選那里好了。我當初看中那兒,也是因為聽說離你們家宅子近的關系。龔家和喬致和大人家也離那兒不遠。將來干爹要串門子,很方便的。”
周楠笑道:“那就太好了。”
青云見她的笑意未達眼底,眉間隱有憂色,便問她:“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我知道你在家里處境算不上很好,有事不防跟我說說,我不會告訴人去的,若有能幫忙的地方,你也盡管開口。”
周楠的神情頓時黯淡下來,眼圈紅了。
周家近幾日可說是一天比一天熱鬧,周老太太與周王氏婆媳不和。這事兒是理所當然的。當年周王氏差一點把周康的前程給折騰沒了。娘家又落了魄,周老太太對這個媳婦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連帶的對嫡長孫周棣也沒什么好感。若不是周楠一直堅決站在父親這邊,長年在父親身邊侍奉。周康也對她很是疼愛。周老太太說不定連她都不待見呢。饒是如此。周楠在周老太太跟前,也遠比不上庶妹周櫻得寵。
周櫻年紀只比周楠小三歲,比青云小不了多少。也出落得清秀可人。據說性情很是討人喜歡,也有幾分才學,可惜是個丫頭生的,不然早在家鄉時,就尋到好親事了。周老太太簡直將她當成了心肝兒寶貝,帶她上京,就是想給她尋門更理想的親事。到了京城后,等安頓下來,周老太太出門應酬,就每次都只帶這個庶孫女出門,有時候言談間,甚至還有過犧牲周楠這個嫡孫女的姻緣,來換取周櫻的好親事的意思,令周王氏大為不滿,周楠心下也十分害怕。
周康的庶子周槐也很得祖母寵愛,他在讀書上遠沒有嫡兄當初驚艷,但也算很不錯了,已經考中了秀才功名。這次帶他上京,周老太太就一直慫恿兒子專心培養這個庶孫,最好是讓他拜一位有名望的大儒為師,又或是薦他入官學,如果周康升官了,品級夠高,還可以將庶子送入國子監,至不濟也要給周槐請一位有真本事的先生回家坐館。只要周槐能在今秋的鄉試上考中舉人,將來周家就后繼有人了。周棣周槐都是周家的孩子,沒必要因為嫡子不中用了,就連庶子也放棄掉。
周康對此無可無不可。他是真正走科舉路子出身的人,對庶子只一試,就知道對方幾斤幾兩了,入國子監目前還不能,拜名儒這種事,連他本人當年都沒這福氣,況且靠著祖父、父親生前留下來的讀書心得,也不比名儒差多少了,倒是請先生之事頗為可行。他這個父親沒有多少時間去教導兒子,而兒子總是要參加秋天的鄉試的。
周王氏對此則大加反對。且不說庶子有了功名,將來在學業仕途上再有進步,只會踩在她親生的兒子頭上作威作福,她還擔心周槐若得了周家的推薦名額入官學,會把王路達擠下來,畢竟當初她是以周家的名義將王路達送進官學去的。如今王路達還沒考中任何功名呢!
不過這是婆母交待下來的事,丈夫也同意了,周王氏完全沒辦法反對,只好尋了借口,推說好先生不易找,只能慢慢尋訪,免得請到不靠譜的人,會誤了周槐,另一方面,又讓周棣加緊向周康及劉謝請教官場上的學問,并且四處打聽哪個衙門有好缺,可以讓兒子補上。
但對于周棣想由吏轉官之事,周老太太又提出反對了。若不能升到“官”的階層,周棣很有可能一輩子只能局限在“吏”的身份中,那可是連兒孫都沒辦法科舉的!若讓兒子周康一路提攜孫子,又為免太過麻煩。與其冒險讓周家嫡支子弟失去科舉的資格,還不如直接讓周棣放棄仕途,無論是功課,還是武藝,都不必再提了,就讓他在家待著,學著料理實務,然后趕緊娶個妻子,給周家延續香火,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橫豎周棣已經科舉無望了,不如將希望寄托在下一輩身上吧。支撐門戶的事有周槐在呢!
周王氏怎么可能接受這種安排?于是婆媳倆的關系是一天比一天僵。周王氏老是帶女兒來溫郡王府,其實也有點向婆母示威的意思,就象是在暗示:瞧,不只是你才能到高門大戶里作客的,我也一樣交游廣闊。
青云聽得目瞪口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母親是為了別的原因才常常帶你來找我的呢!”
周楠有些不大自在:“我母親會來,還能有什么原因?”
青云沖她一笑:“你別給我裝傻,她要是沒有別的原因,做什么在我這個沒出嫁的女孩子面前吐苦水,說你一把年紀了還沒說親事,你祖母又不關心,你父親還要求多多,生怕你這輩子都嫁不出去?她還說什么不求你嫁得有多顯赫,只求是個體面的人家,夫妻和和美美就好了。這種話是她應該對我說的嗎?”
周楠的臉頓時漲紅了,吱唔了半日,又掉下淚來:“你別笑話我,這件事我卻是知道的,母親她…她原也是為了我好…”
周楠與外祖家的表兄王路達,自幼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周王氏更是早有將女兒嫁回娘家的心思,無奈當時周康官位不高,而王路達卻是虞王侯世子的嫡長子,當時還是世子夫人的王大太太鄧氏完全看不上周楠,反而慫恿兒子多親近楚王郡主。后來王家出了事,爵位旁落,王路達沒了勛貴身份,就是一個平民小子,他功課上又平平,將來能考中舉人都算是祖上燒了高香了,身價頓時大降。可他母親王大太太鄧氏還不能清楚地體會到這點,仍舊抱著幻想,要給兒子說門好親,于是王路達的婚事就一直耽誤了下來。周王氏當初想將席家的三小姐說給侄兒,其實還真是好意,只是鄧氏看不上罷了。
如今周康衣錦還京,人人都說他是要封侯的了,鄧氏便又看上了周楠,勸動了婆婆王老太太一齊向周王氏施壓,想重新提起這樁婚事。但周王氏見夫家勢頭見漲,而王路達的爵位顯然已經沒希望了,又怎會甘心將女兒嫁給一個光頭百姓?哪怕那是她的親侄兒!可她一向聽嫡母的命令聽慣了,無法拒絕,只能一邊暗示丈夫早些給女兒尋門好親,一邊從青云這邊想法子,意圖提高女兒的身價。
周楠現在真是尷尬極了,在家里待的每一刻鐘都難受無比。父親周康白天常不在家,她同時要面對祖母、母親與外祖母三方的壓力,還有姨娘、庶妹那一方似有若無的打壓,簡直無法透過氣來。到青云家作客,已經是她少有的放松時刻了。但這種放松時刻是不能長久的,因為她無法知道,在她不在家時,祖母或母親是不是自作主張給她定了婚事。
青云聽得直皺眉頭,想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笑:“這事兒不難辦,交給我吧!”
周楠面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