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房間隨時會有人過來,因此他們決定轉移陣地,回到了云來客棧。
曹玦明曾經給云來客棧的掌柜治過病,因此很受他尊重,這回住店,因他帶著青云的緣故,掌柜特地給他安排了二樓的房間。此時已進入臘月,正是淡季,那整整一條走廊兩端的六間客房,除了曹玦明與青云外再無其他客人,保密性相當不錯。青云便帶著林德進了曹玦明的房間。
曹玦明坐下后遲遲沒有發言,只是板著臉不說話。青云見狀也不逼他,轉頭望向林德:“林公子,能請你把昨天跟我說的話重復一遍嗎?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父親就是姜鋒,你能不能把你所了解的他的事說一說?”
林德看了曹玦明一眼,淡淡地點了點頭:“好,橫豎我說的都是實話,無論是誰,只要到河陽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林德自幼父母雙亡,是依附著姑祖母林氏生活的。這位林氏也就是姜鋒的生母,只是很早就被丈夫休棄了,當時她娘家尚在,但早已敗落,也沒能為她出頭討公道,不過日子還能過得。但后來,林德的祖父與父母相繼去世,林氏只能投身庵堂,因她的小兒子姜鋒有了出息,姜氏族人便把她接到姜氏家庵去,林德不便住在庵里,就由姜七爺收養了。他長年在姜氏族人聚居地里生活,讀的也是姜氏族學,因此對姜氏一族內部發生的事非常熟悉。
他既是林氏侄孫,血緣上就與林氏的兩個兒子更親近些。他記得那時候年紀還小,每每從族學下課,都會到林氏長子姜鈞姜凌則家里盤桓些時候,再回姜七爺家去的。他記得七年前有一日姜鈞曾十分擔憂親弟姜鋒的處境,因為京城有消息傳回來,說姜鋒忽然棄官出走了。姜鋒的上司為此勃然大怒,到處抱怨,鬧得沸沸揚揚的。還是楚王府出面將事情壓下。姜鈞無法理解姜鋒為何要這么做,此前也完全沒有聽到風聲,便擔心是弟弟闖了大禍。
不過,后來有姜氏族人從京城回來,帶來了楚王妃的話,說姜鋒辭官之事她是知道的。讓族人不必擔憂,過些日子他就會回來了。楚王妃在族中十分有份量,雖然全族出嫁女中地位最高的是皇后娘娘,但要說在族人中的影響力,還要數楚王妃最高。她既發了話。族人自然也就不再議論此事。
又過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林德偶然從族學的同窗處聽說有人在鄰縣遇見了長相與姜鋒十分相似的人,回到河陽一說就引起了議論紛紛。他連忙將消息報到姜鈞家去。才知道姜鈞已經出了遠門,說是去鄰縣訪友。三日后姜鈞回來,林德將此事告知,他卻表現得十分平靜,讓林德不要再追問此事。
沒多久,楚王妃有事召姜氏族中各個房頭的當家人進京商議要事,姜七爺也去了,想讓林德見見世面。便帶上了他。林德從京城回到河陽后,才知道姜鈞家中發生了火災,全家人都沒跑出來。而姜家四房當家——也就是姜鈞姜鋒之父——當時得了急病。已是彌留之際,主持家務的是姜鈞繼母,沒兩日就開始辦喪事了。家中已是亂成一團,姜鈞一家的后事便只能草草將就,林氏傷心病倒,床前無人照料,林德為此十分后悔。姜鈞全家暴亡,姜鋒又下落不明,他只能小小年紀就擔負起贍養林氏的責任。
去年春天的時候,有姜氏族人偶爾經過西北,竟然遇見了姜鋒,便將家鄉的消息告訴了他。據說姜鋒聽聞父親與兄嫂侄兒都死了,十分激動,當街大哭了一場。族人勸他回鄉拜祭,他卻遲遲沒有答應。當時族人十分生氣,指責他不孝不悌,他卻只是默默垂淚。后來有人來喚他,說是他妻子有事叫他回去,族人才知道他已娶妻,便勸他帶著家眷回鄉掃墓,也能告慰亡者,還說要是他不點頭,自己就要將他的事告訴他母親,讓他的老母親來罵他。姜鋒當時沉默以對,第二日卻消失了蹤影,族人到處打聽他的消息,只知道他連夜帶著家眷離開了。族人回到河陽說起這件事,其他人都表示很不能諒解,林德卻抱著一絲希望,認為姜鋒也許是有難言之隱,便托了人去西北打聽,偏又發生了大旱,線索從此中斷。
林德對青云道:“等我再得到二表叔的消息時,已是曹公子送信來之后了。他在信中只提到二表叔夫婦雙雙死在淮城府邊界,卻壓根兒沒提及他是否還有兒女。但他棄官離家時尚未娶妻,更別說生兒育女了,即便真有親女,也頂多不會超過七歲。姜姑娘,你應該不是他親女,倒有可能是我大表叔失蹤的那個女兒。”
青云問他:“那個在西北遇上我父親的姜氏族人,有沒有提到我父親除了妻子以外,還有沒有兒女?如果有,那是不是親生的呢?”
林德搖頭:“二表叔閉口不談自己的事,若不是有人喚他,姜家那位叔父還不知道他已娶妻了呢。”又道,“姜姑娘,你為何不愿意接受事實呢?我自幼與大表叔家的表弟妹們相熟,也常常見過大表妹,你與她小時候的模樣確有幾分相似。”
青云一擺手:“你們都說我長得象姜家女兒,可見姜家的女兒都是這類長相,有幾分相似也不奇怪。”她又轉向曹玦明:“曹大哥,到你了,你對我家里的事又知道多少呢?我知道你沒對我說實話,眼下也沒必要再掩飾了。你曾說我是河陽姜家的女兒,卻又對林公子說我不是,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曹玦明蒼白著臉坐在那里,深吸一口氣,沙啞著聲音道:“我有事要尋姜鋒夫婦,因沒有線索,便想到河陽姜家去打聽。我覺得,他還有父母哥哥在,總不能完全不把下落告訴親人吧?那是在去年夏天的時候,我聽傳言說他在西北,就帶著人找到西北去了。”
林德吃了一驚:“可西北當時正是大旱呀?!”
曹玦明眼角都沒瞥他一眼:“確實正值大旱,因此我費了好大功夫,才打聽到他離開與族人相遇的城鎮后,便到了一百里外的另一個縣城落腳。我趕到那個縣城,又得知縣城里的人南下逃荒,他帶著家人也隨行了。我便一直追蹤下來,直至淮城府北方邊界,才聽說他與妻子駕駛馬車出行時,遇上了暴雨,山泥傾泄,他們雙雙被埋在山泥底下,絕無生機…”
林德面露悲傷之色,喃喃低語:“山泥么…難不成…竟連遺骸都找不回來?”
曹玦明低聲道:“與他們同行的流民在事后在他們埋骨之處堆起了土堆,權作他們的墳墓。他們隨行所攜帶的大部分行李,也都跟著他們一起埋在山泥底下了。我沒看見尸首,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便打聽到曾與他同行的流民姓名,一直找到了清河…在他們口中,我方才知道姜鋒還有一女,只是大病初愈,已前事盡忘…”
不等青云開口,林德率先反駁他:“二表叔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女兒!”曹玦明轉開頭去:“我不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我只知道,那些曾與姜鋒同行的流民,都說他曾親口向他們介紹過自己的妻子女兒。青姐兒手里還有當時的路引文書,上頭清楚地寫明她是姜鋒之女。”
林德又道:“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是親女,興許是二表叔遇見了大表妹,便認為養女,也未可知。”
青云無奈地舉起手:“你們先別吵了,聽一聽我的版本怎么樣?”
二男雙雙轉頭看她,她嘆了口氣,道:“你們也知道,我把以前的事都忘記了,所以我對自己身世的了解,除了曹大哥告訴我的,就全都來自于錢老大夫、王掌柜、馬大嬸他們的敘述。據他們所說,我父親姓姜名鋒,大約三十多歲,學問挺好,為人很有氣度,身體也很健壯,有可能學過點武藝,因為他身手敏捷,力氣又大,人又熱必,因此挺受流民們尊敬的。他雖然跟著流民們一起逃荒,但家境挺富有,坐得起馬車,穿得起綢緞,我母親還能涂脂抹粉,頭上戴著精致的首飾,吃飯也挺挑剔的,隔些日子還會燉點養顏的補品吃吃。流民的婦人們都覺得她高傲不好親近,不過舉手投足都透著大家風范。”
曹玦明低聲道:“楚王妃親手調教出來的,自然不比尋常大家閨秀差。只是侍女便是侍女…”
林德抬眼看他:“你又跟大表妹胡說了,二表叔何等樣人?怎會娶區區一個侍女為妻?若是為妾倒還可能,她也不可能是表妹的生母。那時姜氏族人上京給楚王妃請安,多是紅綃姑娘出面招呼,她若嫁人有孕,絕不可能瞞過姜氏族人的眼光!”
曹玦明冷笑:“姜鋒離京時就帶著魏紅綃,一路同行,同居同食,若說他們不是夫妻,你信么?!我不知道魏紅綃是妻是妾,但姜鋒棄官時也有二十多歲了,興許早就有了家室,也未可知。你們遠在河陽,又能知道什么?!”
青云有些頭疼地止住他們:“別吵了,聽我說完!如果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那有可能只是養女,也許我真是伯父家的女兒也未可知,但前提是我們得弄清楚,父親認我為女,有多少年了?如果是在火災之前,那我就絕不可能是那個失了蹤的女孩兒!你們對此有什么可說的嗎?!”
曹玦明與林德面面相覷,齊齊沉默下來。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