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是個大府,這府衙自然也蓋得寬敞氣派,不是清河縣衙那種小屋子小院子可比的,因此連司獄司的大牢,也比縣衙的牢房要大許多,屋子的數量也超過兩倍。
司獄司這個院子,除了進正門后的左手邊是一排三間大屋,供吏員與獄卒們起坐辦事所用外,便是三排牢房,最龖后面那一排算是大牢房,在青云看來就是集體宿舍那一種,條件很差;而前面兩排,一排是關押重犯的,用的不是尋常鐵欄桿,而是厚鐵板做門,門上三道鎖,只開一個小口;剩下那一排就是所謂的高級牢房了。周康等人俱有官職在身,住的就是這一種了。從司獄司大門到這里,只要走一段路,拐個彎就到了,通道的另一頭是死胡同,根本沒法避過欽差大臣,從別的方向離開。
不過這一排牢房目前除了周劉二人,只有頭一間關著不相干的犯人,后面那幾間都是空的。這些牢房用薄薄的磚墻相隔,只有正面是柵欄,若不是特地走過去,旁人也看不見牢房里有誰。因此獄卒飛快地打開了與周康隔一間的牢房門,催青云等人進去:“待欽差大人走了,我就放你們出來,千萬別出聲兒!”
曹玦明扯著青云迅速躲進了牢房角落里,周楠也慌忙跟上,三人大氣都不敢出。獄卒甚至來不及將門鎖好,便慌張地離開,裝作巡視的模樣四處張望一下,便朝過道口的方向行禮:“欽差大人。”
欽差大人喬致和似乎并未發現那獄卒的馬腳,隨口應了一聲,便打發他離開。那獄卒雖然心系青云等人,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乖乖從命。他走后,外頭過道上便只剩下了喬致和一人。然而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似乎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青云覺得奇怪,摒神靜氣地聽外頭的動靜。見遲遲沒有聲響,便回頭看一眼曹玦明,曹玦明豎起食指作“噓”字口形。她又看向周楠,但周楠面色古怪地盯著腳下的地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周康先開口了:“喬大人屈尊到大牢里來。該不會只是為了看我的落魄狀吧?”
喬致和冷聲道:“周建明,你還是沒有改變想法么?”
周康的語氣里聽不出是喜是怒:“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自然不會改變。”
喬致和輕笑一聲:“周建明,你知道么?以前…我非常怨恨你!”
周楠皺起眉頭,眼中隱有恨意。而隔壁的隔壁牢房內。周康則回答說:“我知道你恨我什么,我無話可說,雖然你的境遇與我無關。但大丈夫在世,應該有所擔當,我的妻子我自會護著。你要怨恨也無妨,但不要恨她一介弱質女流,盡管沖著我來!”
青云聽得一頭霧水,又去看曹玦明,曹玦明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倒是周楠又是咬牙。又是紅了眼圈,顯然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劉謝在鄰近牢房里輕咳了一聲,他覺得很不自在。好象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喬致和不為所動:“你錯了,我從前怨恨你,不是因為你娶了她。而是因為你娶了她以后,居然讓她過得平安喜樂,兒女雙全。京城中人議論起勛貴人家的女兒有誰嫁得好龖的,她每次都是眾人艷羨的那一個。她那樣的女人,憑什么能過得好?!你這人居然如此縱容她,豈不是瞎了眼么?!”
周康啞然,他自問與妻子感情只是平平,然而,他這樣的大家子弟,自有規矩要守,一切照著規矩來,夫妻倆也就相安無事了,他不明白喬致和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非得要對妻子很不好,才能讓對方滿意?
喬致和又道:“然而,我怨了你這么多年,直到今天才發現…其實你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不但可憐,還十分愚蠢。”他不屑地輕笑出聲:“你以為王慶容是個好女人?你對那賤人再好,也不過是養了只白眼狼!”
周楠立時大怒,差點兒就要沖出去,幸好青云及時發現,死死拉住她,又飛快捂住了她的嘴,才將她制住。周楠還要掙扎,青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另一手做割喉殺雞狀,總算讓她冷靜了下來。
周康雖然也非常憤怒,卻還能保持鎮靜:“喬大人慎言!君子非禮勿言,你怎可妄言辱罵他人妻子?!”
喬致和卻哈龖哈大笑:“你果然可憐又愚蠢,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還要為她說好話!”他忽然收了笑,陰深深地道:“你可知道,昨日她主動來尋我,說了些什么話?她說…當日她本無意背約,是她嫡母發現了她與我之間的私情,執意反對,她也是無可奈何。她還說,她嫡母有意將她嫁給另一戶勛貴人家,她好不容易才勸得嫡母打消了念頭,只等時機適合,就會求嫡母將她嫁給我,誰知這時候你卻橫插進來,不知用何手段說服虞山侯開口許婚,使她不得不嫁給你。因她嫡母故意阻攔,她這么多年也沒能找到機會向我解釋真相!”
青云這邊三人都聽得呆住了,周康那邊也沉默了片刻,方才道:“這門親事…乃是虞山侯先提出來的。我也是遵母命為之罷了。”
“我自然知道實情。”喬致和冷冷地道,“十幾年了,你以為我在京城就沒查過?也就是她,才會以為那等可笑的謊言可以騙倒我!”頓了頓,他又繼續道:“她不但在當年的婚事上向我撒謊,還求我看在當年的情份上,饒過虞山侯府。她說…她說自打她嫁入周家,多年來備受欺凌,不但婆母刻薄成性,你這個丈夫也從未停止過對她的折磨,你還寵妾滅妻,生了許多庶子女來氣她,她已忍了許多年了。只要我能放過虞山侯府,那么無論我如何處置你,她都不會有半句怨言!”
青云差點忍不住張大了嘴,再看周楠,她也是目瞪口呆,很快,眼眶中就掉下淚來。滿臉的不可置信。
周康同樣不敢置信:“你胡說!”
“你若不信,將來見到她,只管與她對質就是。”喬致和淡淡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后,還會堅持原先的想法么?我知道你定然知道這樁案子的內情。只是不明白,都到這一步了,你還要包庇誰?!”
周康沒有說話,但青云隔了一間牢房,仍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可見他此時心情有多么激蕩。
喬致和又道:“我手里有人證,物證,可以證明虞山侯府曾經私藏淮王的一本秘密賬簿。打算利用這本賬簿去掌控朝中的文武官員,謀取權勢。但這本賬簿早前曾落入你手中,你手下的幕僚盧孟義又再度進入淮王別院,他是去找什么?比這本賬簿更重要么?”
周康過了好一會兒,才沙啞著聲音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從沒有見過什么賬簿!”
“哦?”喬致和輕笑了下,“你比我想象中更可憐,也更愚蠢。家里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搗鬼,你居然一無所知么?”他似乎在過道上走了幾步:“周建明。你知道么?皇上已經知道虞山侯府曾參與淮王逆謀了,虞山侯與世子也已經被軟禁起來,只等大理寺與刑部查清楚真相。就得繩之以法。不過,目前的證據還不充足,所以。你若能坦白將你所知道的一切說出來,不但自己能得證清白,還不會受虞山侯府所累。虞山侯府待你并不親近,憑你當年在御前的體面,若不是受他家連累,也不會十多年了還在六科給事中的位置上待著,更不會被貶到偏僻的清河去做個小小縣令!然而虞山侯府轉過身就棄你于不顧,如今你妻子甚至還向我明言要犧牲你,你又何苦為王家隱瞞呢?你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就不為他們著想么?”
周康心下一顫,咬緊了牙關。他并不是為了妻子和岳家隱瞞,而是為了嫡長子!周棣雖然行事讓他失望,但仍舊是他寄予厚望的長子!此事周棣也涉足其中,他要是透露了實情,叫孩子怎么辦?!周棣才十六歲,還有大好龖的前程!至于他自己,他并不擔心。雖然虞山侯府已經靠不住了,但他在朝中尚有恩師、同窗和好友,他們知道他的為人,不會相信他真的參與逆謀,自會想法子救他的,就算連他們也無能為力了,皇上也不相信他會做這種事!
因此周康仍舊堅持自己的說法:“我什么都不知道,虞山侯府若果真曾參與謀逆,那是他們罪有應得,但我周家上下對皇上是忠心耿耿的!”
喬致和很是惱怒,他又走了幾步,這回似乎是停在了劉謝的牢房前:“清河縣主簿劉謝?”
劉謝顫悠悠地應聲:“是…下官在…”
“你方才都聽見了?”喬致和冷聲道,“你旁邊這間房里的難兄難友,清河縣縣丞鐘淮,十分機靈地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周建明的家人及幕僚都曾參與了淮王別院藏寶一案,他還指證了周建明之子周棣,道別院的藏寶都是被他與失蹤的盧孟義帶人暗中移走了,因此他今天才得以出獄。你有什么想法?”
劉謝心中暗暗叫苦,他能有什么想法?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事情發生時他甚至不在縣城里!
他也這么說了,可惜喬致和顯然不相信:“你本來不過是一介區區司使,周建明上任后沒幾天,就把你提拔到主簿位子上,可見他視你如親信。你敢說你對他家的事當真一無所知么?!”
劉謝愁眉苦臉:“稟大人,卑職…卑職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好!很好!”喬致和冷笑,“既然你決意與他同進同退,那我就成全你!只希望你不要后悔才好!”
他甩袖而去,腳步聲很快就消失在走道的盡頭。青云側耳細聽,確認他已經走遠了,方才松了口氣,大概是方才太過緊張了,她忽然覺得有些腳軟,便扶著墻邊想挪到不遠處的床鋪坐一坐,卻被周楠猛然撞到了一邊,幸好曹玦明就在她身后,一把扶住她,幾乎將她抱了滿懷。她用手撐著曹玦明的手臂站穩,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多謝你了,曹大哥。”曹玦明忽然臉紅了一紅。低頭小聲回應:“沒…沒什么。”
周楠已經飛快地奪門而出,沖到父親的牢房前,哽咽道:“父親…他一定是在撒謊…他…母親不會那樣做的!”
周康整個人仿佛憔悴了許多,呆呆地坐在條凳上,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喃喃地道:“回去吧…叫人通知你哥哥…千萬小心!”
“父親…”周楠泣不成聲。
青云走到劉謝牢前。見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忙問:“干爹,你不要緊吧?那個欽差誤會了你,現在該怎么辦?!”
劉謝怔怔地看向她,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青云急得直跺腳。一旁周康愧疚地說:“都是我連累了你,懷德兄,實在是對不住了。等他再來。我會告訴他,你對此事全然不知情。”
劉謝苦笑:“就算大人說了,他也不會信的,我瞧他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似乎性情頗為剛愎。”
周康嘆了口氣:“他確實有剛愎自負的名聲,但無論如何,你完全是受我牽連,我不會看著你受害的。”
劉謝搖搖頭:“鐘大人…想不到他會不聲不響地背著我們告密。我還道是他家里人使了銀子,才把他救出去的呢。”
周康對此倒不覺有什么:“他原本就是受我牽連,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
但青云卻不是這么想的。她記起了鐘家那些可疑的圖紙,還有鐘縣丞夫妻倆的古怪舉動…
曹玦明在旁道:“周大人的事,我是愛莫能助。但劉大人興許還有轉機。進來前,我托了欽差大人身邊一位極得信任的幕僚為劉大人說情,也許欽差大人冷靜下來后,會發現劉大人的無辜。”
劉謝眨了眨眼,問:“可是那位姜先生?他昨兒晚上來找過我呢,還問了我好些話,我把我知道的事全都說了,連我那兄弟的事也不例外。他對我倒還算客氣,我還在想是誰有這么大的臉面,請動了他,原來是小曹大夫呀?”
青云心中燃起希望:“曹大哥,這個…姜先生?是不是昨天在客棧里遇龖見的那個?他是什么來頭?真能救我干爹嗎?”
曹玦明的臉色已經不大好了,他沒想到姜七爺這么快就會來見劉謝,不知道劉謝都說了些什么?可別提到青云的姓名身世才好。他心下有些不安,看著青云眼巴巴的模樣,只能道:“一會兒我就去找他,欽差大人的誤會還是得早些澄清才好。”
青云緊緊握住他的手:“曹大哥,一切就拜托了!”
曹玦明張張嘴,只覺得心下沉甸甸的,但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唯有點頭。
獄卒過來了,臉上猶帶幾分驚慌:“差一點叫欽差大人發現了!你們有話趕緊說吧,馬上就得走,要是一會兒還有人來,就真的瞞不住了!”
青云只得將帶來的包裹放下,交待了劉謝幾句話,便不舍得向他告別。但周楠卻顧不得別的,眼淚汪汪地巴著周康牢房的柵欄不肯走。還是青云小聲在她耳邊道:“哭什么呀?趕緊回去找你娘問清楚才是正理!”她才哭著松開了手。
周康看著女兒,嘆了口氣:“去吧,別再來了,要乖乖聽母親和哥哥的話。記得我方才囑咐的事。”
周楠哭著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跟著青云他們身后走了。出了司獄司大牢的后門,她再也忍不住,撲在青云肩頭上哽咽道:“怎會這樣?母親怎能說那樣的話?!父親多年來一直敬重母親,唯一納的姨娘,還是母親做主收房的陪嫁丫頭!不過是蔡姨娘有孕,祖母把人接了過去,母親才埋怨上了的。可十年前祖母回鄉,就把蔡姨娘與庶弟庶妹們都帶走了,那是父親的意思,不叫母親看見蔡姨娘母子生氣,怎么如今倒成了父親的不是?!祖母對我們也一向慈愛,就是有時候挑剔了些,母親怎么能那樣說她呢…”
聽起來似乎是很大一筆狗血賬,青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忙著哭了,先回去問清楚是不是有這回事再說吧,也許是那個欽差故意撒的謊呢?如果你娘真的說了這種話,你再傷心不遲。別忘了,周大人還交代你通知你哥哥的。”
周楠抽泣著用手背擦去眼淚,不停地點頭。青云回頭對曹玦明道:“曹大哥,我們這就回去了,你是不是去找那位姜先生問一問?”她側側頭,苦笑道:“他姓姜,我也姓姜,要是我們是一家子就好了。”不過如果真是一家子,曹玦明是不會不告訴她的。
曹玦明驚得出了一頭冷汗,忙道:“我這就去,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們快出去吧,林大與丘老爺子都等在外頭呢。路上莫到別處去。”
青云應了,扶著周楠往外走,很快就遇上了丘大與林大。丘大關心地迎上周楠:“大姑娘,老爺如何了?”周楠只是抽泣,拉著丘大到一邊說話去。青云則告訴林大:“看過干爹了,眼下還好,只是有些憔悴。不過案子可能有些麻煩,曹大哥去找人說情去了。”
林大發愁地嘆息不已,指了指馬車:“青姐兒上車吧,回去再說詳情。”青云叫了周楠一聲,便自行爬上了馬車。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姜姑娘,姜姑娘請等一等!”
她回頭一看,卻是昨日在樓梯上往下偷看時見到的那個青年,一臉驚喜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