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時節,青云的房子全部完工了。
那幾家下了定金的淮城商戶一得了消息,就立刻派了人來查收接管,忙活起聯系貨源、安排人手的事來。青云只要能收到租金,也樂得做甩手掌柜,便專心致志打理剩下那四間小店面的事。
四個店面,后頭都附帶著小宅子,全是一間大正房帶東西兩廂房的格局,另有一間耳房做廚間,一間耳房做雜物室,中間的庭院也有十平方左右的面積,跟那八間大鋪子的后宅相比,自然是小得多了,但住人是沒問題的,足夠容納人口不多的小家庭。
已經有一對流民小夫妻租下了其中一個店面及后頭的宅子,打算重操舊業,開雜貨鋪,他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則繼續住在流民居住區的宅子里頭。青云開的租金并不貴,連店面帶住所在內,可說是相當劃算的,這家人對此非常感激。王掌柜還幫小兩口聯系了碼頭上做雜貨批發的商家,替他們解決了貨源問題。
馬大嬸也開始籌備她的糕點鋪子了。上回青云以劉謝名義送給王小四賀其新婚的喜餅,經出席婚宴的賓客們一傳十,十傳百,已經小有名聲,吃過的都說好。縣城的人早就聽說馬大嬸的白案功夫卓絕,不停地勸說她開店,她連錢都存得差不多了。青云看中了她許諾的那一份干股,特地免了她兩個月的租金,她又憑借從前在同福客棧工作的經驗,在城中糧行、市集、雜貨鋪等地方找到了上好的工具與材料貨源,可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偏在這時候,事情出了點小岔子。
馬大嬸原本是打算跟妯娌馬二嬸合伙的。她丈夫死在逃荒路上,膝下只有一個有些呆傻的兒子,雖然如今也算有房子住了,但不過是請親友們幫忙蓋的簡易小木屋。同福客棧那份差事也許可以讓她母子二人衣食無憂,但也僅僅是衣食無憂而已。她希望能讓兒子過得更好一些,甚至盼著他能上學讀書,或是到城里的大鋪子正經拜師學藝,這都需要錢。有妯娌從旁協助,又有青云幫忙,糕點鋪子一定能幫她實現夢想的。
然而,馬二嬸不是寡婦,她是有丈夫的,她的丈夫馬老二——也就是馬大嬸的小叔子——是個手藝很好的泥瓦匠,在過去的一年里,他先后與流民木匠尤金寶合力建了同福客棧,向流民傳授建房技術,又帶領手下的人為王掌柜與青云蓋了鋪子和倉庫,他的名聲早已傳出去了,賺得盆滿砵滿。在清河這五千流民當中,要數富裕,在王掌柜與尤木匠以下,就是他了。他不介意資助一下寡嫂和侄兒,但讓他老婆拋頭露面、起早貪黑地開鋪子,他不樂意。
他不但不樂意,還勸馬大嬸:“大嫂這又何必?只要我馬老二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餓著你和小刀侄兒!若你實在閑不住,就繼續在同福客棧做廚活,王掌柜不會虧待了你。至于小刀的前程,我也包了。如今每日都有人尋我去做工,我都忙不過來,正想收幾個徒弟呢。小刀也大了,就讓他跟著我干吧,我是他親叔叔,跟著我豈不比外人強?”
馬大嬸不吭聲,她不樂意。做泥瓦匠,或許真能養活自己,但一輩子都只能跟泥瓦打交道,這跟她的期望差得太遠了。小刀不聰明,但勝在老實,如今那些大鋪子里頭,可不正稀罕這樣老實的伙計么?雖說小刀在同福客棧做了幾個月的跑堂,一直做不好,那也只是不適合做這一行而已。她都尋思好了,錢老大夫的醫館如今雖不缺人,但人家小曹大夫不會在清河一直呆下去的,他走了,他的小廝也會跟著走,醫館可不就缺人了么?讓小刀過去跟著錢老大夫學,熬上幾年,也做個大夫,比泥瓦匠要體面多了。還有她常去的那家糧行,他家老掌柜是個和氣人,最喜歡老實伙計了,興許他愿意收小刀做學徒呢?在糧行里做,就算遇見大旱,也不愁餓肚子…
馬大嬸有一肚子的期望,卻又不能說出口,馬老二如今待她這嫂子還是可以的,時不時接濟點兒錢糧,若她說泥瓦匠這行當不好,他立馬就能翻臉!
最后她只能道:“是我疏忽了,二嬸子還要照顧一家大小,哪里有空照應鋪子?我再想法子吧。二叔也別攔我,你也不寬裕,養一家子已經夠辛苦的了,我有手有腳,小刀也大了,總不能一輩子伸手向你要錢。”
馬老二見狀也不再勸,只說若她的鋪子用不著小刀,盡管讓小刀來尋他,他一定將自己的手藝都傳給侄兒。馬大嬸只是笑笑,便拉著兒子走了,馬小刀從頭到尾都是一臉茫然:“娘,二嬸叫我留下吃飯…”
青云聽馬大嬸說完這事兒以后,第一反應就是:馬老二的想法還是挺靠譜的。
不是說馬大嬸希望能多掙點錢不好,而是她對馬小刀的期望有那么點高了。馬小刀不是不聰明這么簡單,青云聽錢老大夫說過,他在逃荒路上也跟她一樣發過高燒,只是她退燒后直接換了芯子,他退燒后卻變得有些傻了。
馬小刀在同福客棧做了大半年的跑堂,她幾乎是手把手地教他背誦招呼客人的套話、客棧特色菜的介紹,還有如何上茶、上菜、傳話等等,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但他大半年都沒能背下來,每次都只會機械地重復其中幾句,還常常牛頭不對馬嘴,人家要茶,他就背今天的特色菜有哪些,人家要點菜,他沒報給廚房知道,卻給客人上了兩遍茶…
正因如此,王掌柜雖然看在馬大嬸的面上,沒有辭掉馬小刀,但也不再讓他做跑堂了,不是讓他守在后院里洗菜、洗碗,就是叫他為客人牽馬、喂馬,就這樣還出過幾回漏子呢!馬大嬸居然想讓他去醫館或糧行做學徒?萬一他抓錯了藥,那可是要出大事的!更別說他跟青云學了大半年,都沒學會從一到十這十個漢字的寫法,還怎么背藥名、認藥草?至于糧行,等他先學會打算盤、認字再說吧!
相比之下,泥瓦匠還算是個不錯的職業,用不著寫寫算算,也不愁找不到活,馬老二又愿意親自教導,對馬小刀來說可算是很好的機會了,可惜馬大嬸看不上。
青云看著馬大嬸一臉的躊躇滿志,心中實在為難,她想勸對方幾句,卻又覺得對方大概聽不進去,糾結了半日,才道:“嬸娘要是擔心人手不夠,附近流民的村子里還有手腳利索沒營生的小媳婦,雇一兩個做幫手就是了,工錢也不算高。不過小刀就別讓他到鋪子里幫忙了吧?一來他不會做廚活,二來也是荒廢了光陰,不如讓他跟著馬二叔…”
“不行不行!”馬大嬸不等她說完就斷然否決了,“做泥瓦匠有什么前程?!別瞧他二叔如今好象很得意,這清河縣一年能有幾戶人家蓋房子?過了這陣子,明年還不知能不能找到活呢!”
青云無奈地笑說:“我不是讓小馬去做一輩子泥瓦匠,我只是覺得…手藝是不嫌多的,嬸娘就讓小刀跟他二叔學上一年半載,又有什么要緊?好歹也是門手藝,說不定還能得些辛苦錢。等嬸娘賺夠了銀子,再將小刀送到大鋪子里做學徒,不是兩不耽誤嗎?”
馬大嬸猶豫了,她有些心動。
青云又勸:“嬸娘且回去細想想,小刀正是學東西的時候,要是白白浪費時間,就太可惜了。學了泥瓦匠的手藝,不代表就得做泥瓦匠,將來給自己娶媳婦蓋房子了,也不用求人呀!”
馬大嬸聽了便歡喜:“這話說得是!先前是我想錯了!”又滿面慈愛地握著青云的手說:“好孩子,難為你處處為嬸娘和你小刀哥著想,就沖你這份情義,嬸娘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你放心,你小刀哥不是翻臉不認人的混蛋,等他將來有了出息,絕不會忘了你!”說著還要將手腕上戴的一個銅鐲子捋下來:“這是小刀他奶給我的…”
青云聽著覺得有些不對勁,渾身汗毛直豎,連忙拉住她的手笑說:“嬸娘您這是做什么?您要這樣,我可就生氣了!”
馬大嬸眼中含嗔地看她一眼,笑說:“好,你們女孩兒家臉皮薄,我就不說了,橫豎你將來會知道!”
她滿面春風地走了,青云卻僵硬了許久,心想自己是哪里做錯了,居然會讓人家產生了誤會?
高大娘捧著裝了紅棗的簸箕進來,埋怨說:“馬家的是不是糊涂了?她當你還是從前的孤女呢?別說她家那傻兒子攀不攀得上主簿大人的干閨女,小曹大夫尋來時,可是明明白白說了,你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哪怕是如今一時落魄了,也不是他們家可以肖想的,她怎么就有膽子在你面前胡吣?!”
青云干笑兩聲,道:“大娘別生氣,她只是說說罷了,我才幾歲?我可對馬小刀從沒有過什么想法,干爹也不會答應的!”
高大娘瞪她一眼:“早跟你說了,別對他們太好,你就是不聽!你可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若是早些搬進縣衙去,她今日能隨便進出你的屋子,跟你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
青云不置可否,這件事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小插曲,她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剩下的兩個小鋪子上了。有幾個縣城里的人表示了興趣,想要租下來,但只是租店面,小宅子卻不想接手,這樣租金要再便宜些。不過青云并不擔心,她還覺得,高大娘這里雖好,每月的租金都要花一吊錢,倒不如搬到自己的宅子里去,或許還能請曹玦明也一并搬過去,省下隔壁的租金?
她沒把馬大嬸的話放在心上,高大娘卻十分盡責。劉謝當初托她照看干女兒,就有請她為青云擋下外界不恰當騷擾的意思,因此她把事情分別報告了劉謝與曹玦明。
劉謝只是皺皺眉頭,說句“荒唐”就算了,曹玦明卻一臉烏青地跑來找青云:“這種事需得盡早斷絕才是!否則傳出去豈不是壞了妹妹的名節?姜妹妹,你家人遲遲不曾派人來接,恐怕是送信之人路上出了變故,不如你隨我走吧?我送你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