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的流民安置措施總算頒布了。
青云得到消息時,大大松了口氣,只是聽到措施的具體條款,她又有些無語了。
周康將劉謝呈上去的方案做了很多修改。
首先,縣衙先將要蓋房子的地方劃出來,按戶頭分好了,再標上數字,然后讓流民們按戶抽簽,抽到哪里是哪里,各家自己負責蓋自己的房子,可以利用城外山林中的材料,可以請親友幫忙,也可以雇人,總之,這部分就交給流民們自己拿主意了,縣衙不負責伙食,也不負責工錢。
其次,縣衙限定流民們要在兩個月內將自己的房子蓋好,蓋完后就可以開始服役了。周康很大程度地采取了劉謝的方案,用縣內富裕居民上交的抵役錢去購買糜子、陳米之類的便宜糧食,作為流民們的伙食。每個流民要負責的徭役內容與本地居民相同,服役期滿后,如果留下來工作,也可以獲得工錢,但數目只有本地居民的七成。
再次,就是所有流民都按戶頭登記造冊,根據他們平日以及服役時期的表現,縣衙會做出評估,結果為優、良二等的人家,可以在今年年底優先得到分荒地的機會,每戶按人頭數算,一人就一畝,地點由縣衙決定。流民們得到荒地后要用來做什么,縣衙不管,第一年也會免稅免賦,但從第二年開始,就要象本地農戶一樣交納錢糧,數量還不能少。分得的田地,流民們不得轉賣,如果他們將來離開清河,返回家鄉,就得將田地無償交還給縣衙,房屋也是同等處置。
這三條是改得最厲害的,其余條款還有不少改動,但都是些旁枝末節,青云也懶得理會,只是這三條,她實在忍不住,問劉謝:“這樣真的不要緊嗎?讓流民們自己蓋房子,確實能讓縣衙省一筆伙食支出,可是這么一來,肯定是人口眾多又有壯丁的人家先蓋好房子,人口少的,婦孺多的,或者孤寡老人、孤兒這樣的人家,怎么蓋?難道他們就不活了?”
劉謝嘆道:“我何嘗不是這么想的?但周大人所慮也有理,老人不必安排房子了,直接進縣里的養濟院,孤兒也同樣可以交給慈幼局,都由縣里出錢糧養著就是。人口多的人家先安頓下來,就不容易出事,那些家里婦孺多的、或是只有一個單身漢的,將就著蓋個草棚也能住了,如今天氣漸熱,住得簡陋些也不會凍著,等到秋后他們緩過氣來了,手頭也有了錢,就能再蓋結實些的房子。”他頓了頓,“青姐兒,縣衙實在沒多少銀子了,這個月的俸祿馬上就得發下去,不然衙門里的人就呆不住了。周大人也是沒法子。”
青云心里暗暗生氣,但她也不會跟劉謝為難,只小聲抱怨:“第二條也就罷了,田地不能轉賣這點,怕是許多人都會不滿的,辛辛苦苦墾熟的地,白白就便宜了縣衙,連換點錢都不行。我知道你們是擔心他們會離開,可他們就算走了,地又不能跟著跑,賣給本地人,也好得些盤纏回鄉,重頭再來,何必…”
劉謝搖搖頭:“這些地雖然拋荒了,但都是清河的地,正因為是他們墾熟的,因此他們在清河的時候,這些地就歸他們所有,可他們要是離開前將地轉賣給本地百姓,豈不是要清河百姓掏錢買本來就是清河所有的地?周大人說得有理,天下的錢財本是有定數的,這邊多了,那邊就少了,本縣好意收留流民,卻不能虧了縣中的百姓,便宜了外縣之人。流民們若舍不得土地,大可以留在清河安居樂業。”
青云聽得目瞪口呆,深覺古今代溝太深,無法交流,而且劉謝擺明了已經被周康說服,她說什么都沒用了,只能閉嘴。
縣衙的措施,青云雖覺得不滿,但流民們卻還算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蓋自己的房子,本就更合他們的意;替本地富戶服役,換取錢糧和分土地的機會,更是為他們指明了一條通向豐足生活的光明大道;至于土地不能買賣的問題,他們雖覺得遺憾,倒也沒打算反對,一文錢都不用花就能白得一塊地,只要不離開清河那地就是他們的,這樣的好事反對的人才是傻子,萬一惹惱了官府,連這點便宜都沒有了,他們豈不是要后悔死?況且他們西北的家鄉遭了大旱,早已是十室九空,回去了還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先在清河苦干幾年,積點錢財,將來就算拿不到賣地錢,也能得個溫飽。
劉謝與青云早已勘察過縣內土勢,大概劃出了建造流民居住區的四大區域,因此縣衙工房的人很快就把地劃分好了,注上了數字。四百多戶流民由戶主出面進行抽簽,鬧哄哄地在縣衙大院里花了足足一天時間,才將四百多塊宅基地分配好。期間也有人對抽到的地點不滿的,或是因為家里人口太多要求多抽一塊的,都被駁了回來。倒是劉謝主動出面安撫眾人,建議家里人口太多的可以分家,只是不能保證主支與分支能分到一起。那十來戶大家庭的男人私下商量一番,決定多占點田地,也算是造福子孫,便當場分了家,又再抽去了二十七塊宅基地。
有些人見狀也蠢蠢欲動了,嚷嚷著也要分家,但縣衙的人一查問,才知道他們是打算給年紀尚小的兒女們占地,當即就把人罵了回去,并且說清楚:每戶人家都有規定的徭役和稅賦,要分家,也得想清楚分出去的子孫是不是能擔得起重擔,如果誤了徭役,逃了稅賦,可是要罰錢坐牢的!那些人立時便退縮了,再不敢提起這事兒。
蓋房的事進行得還算順利,因青云與劉謝早就設計好了圖樣和方案,雖然未能得到周康的認可,但他們還是將圖紙貼在了眾人可見的地方,給他們做參考。同福客棧里的人也派出了尤木匠與馬老二做代表,教導眾人建房技巧。不到半個月,就陸陸續續有幾十戶人家把房子蓋好了,立時搬了進去。接下來一個月,剩下的人家也都蓋得差不多了,剩下那幾戶勞力不足的,都由王掌柜出面,組織了壯丁幫忙蓋了可以住人的草房,盤了灶,建了籬笆墻。
王掌柜經此一事,聲望大增,與錢老大夫一同被流民們視為德高望重之人。他本人也頗為得意。
如今同福客棧內部有了不少變化,尤木匠、馬老二等幾家人都紛紛到官府登記上冊,作為流民的一員,分到了宅基地,服了徭役,又因為此前的表現而優先分到了荒地,除了仍在客棧有份子錢外,基本都獨立出來了。他們各有手藝,自然是不愁吃穿的,如今還從流民孩子中選了幾個做學徒,頗受敬重。而王掌柜則改雇其他流民到客棧里工作,只是又開始犯愁了,因為他擔心自家店里幾個獨家名菜的做法會泄露出去。
同福客棧有幾個菜做得特別好,醬菜也很有名氣,不但深得縣令周康喜愛,還常有附近的富人過去嘗鮮,城里的館子已經開始千方百計打聽那幾道菜的秘方了,其中就有派臥底來做廚房小工借機偷師這一條。王掌柜如今聲望一漲,流民們無人肯助紂為虐,幫那些館子的老板偷方子,即便真有人偷了秘方去,那些館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宣揚,就怕王掌柜知道了,振臂一呼,就有無數流民們打上門來。
這一切青云都看在眼里,心中也頗為高興,眼看著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流民們開始服役,原本三天兩頭打架滋事的情況幾乎消失不見了,大家都開始過上了比較安穩的生活,她覺得自己此前的一切辛苦與努力都有了成果。
不過,僅僅心理上的滿足是不夠的。青云站在西城門外的荒地上,看著附近已經成型的流民居住區,還有中間那條特地留出來的寬敞平整土道,翹起了嘴角。
周康這人有個明顯的缺點:經濟頭腦不行!他沒有對青云與劉謝在計劃書里提出的商店街計劃引起重視,甚至因為同福客棧那一群人已經將這條土路修得頗為平整寬敞了,他甚至沒讓流民們在服役期間再對它進行加固加寬,或是對道路兩旁空地上的雜物進行整理,因此那些地方眼下還保持著此前窩棚被燒后的狼狽狀況。
青云通過劉謝,已經拿下了整理道旁空地的任務,并且有周康親筆書信為憑證,可以優先獲得道旁空地的所有權,不過縣衙財政緊張,周康也開出了賣地價,每畝地象征性地收一兩銀子。這塊地很大,算起來也有上百畝,對于僅有幾兩銀子私房錢的青云來說是個不可能籌到的數字,所以,她只打算將最有價值的地塊收入手中。
她騎著驢向同福客棧的方向前進,王掌柜是她的合作好伙伴,這種掙錢的好事怎么能不算上他呢?
只是當她走近新建的那座橋時,橋上來了一群生面孔的人。有幾個腳夫打扮的壯漢抬著一抬竹轎,就是扶手竹椅頭上有頂的那一種,轎上坐著個身穿寶藍細布直裰的中年男人,八字胡,搖著折扇,扇上有綠玉扇墜兒,一手戴著兩三個寶石戒指,明晃晃地閃人的眼。這樣的暴發戶作派,偏穿的卻是布衣裳,這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青云騎著驢與他們擦身而過,正聽得那人身邊一個跟班對他說:“老爺,就是這塊地了,亂糟糟的,沒個樣子,老爺您確定沒記錯么?買下這里真能發財?”
青云嚓地轉回頭去,幾乎沒扭了脖子。
居然有人看上了她的東西?!